终于,洪承畴抬起头来:
“江南乃前明发祥之地,更兼历三百年之经营培植,其势力可谓树大根深。
如今纵然主干已倒,但枝蔓尚在,而且盘根错节。虽欲行‘抚’,只怕亦非易事吧?”
他这样说,只是就事论事,对于高层中的决策依然守口如瓶,但是,起码没有对客人的用心表露出怀疑,而且显然愿意探讨下去。因此陈名夏一听,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挺直身子,颇为自信地说:“大人所虑,自是不差。惟是前明自天启、崇祯以来,天下大乱,兵饷之费,大半倚靠江南,几至竭泽而渔,民众厌恨已久。更兼福藩僭号一载,朝政浊乱又远过启、祯,直是天怒人怨,千夫所指。到如今,民心实已丧失无余。这番豫王南下,各府县望风归降,便是一大明证。自然,其问还会有若干冥顽之徒,心怀不轨,意欲煽惑民众,造叛生事。不过我大清天与人归,大势已成,只须抚之得法,指日敉平当非难事!”
“噢,不知这‘抚之得法’,何所指而云然?”
“不敢!以学生浅见:欲得天下,必须先得民心,此乃千古不易之理。这行抚之法,自当以应顺民心为第一要义。譬[pì]如闻得豫王人驻南京之后,严饬部伍,不扰民众,又亲赴孝陵致祭,并于扬州梅花岭为史道邻立祠。其尤可道者,乃是与民约法,不剃发,不改服,令民众十分感悦,踊跃归附,俱是显例!况且……”陈名夏得意之余,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却忘了主人是剃了发的,直到目光无意中落到对方的光头上,心中才蓦然一动,顿住了。
倒是洪承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拈着胡须:“嗯,说下去!”
陈名夏定一定神,心中有一点犹豫。不过,就孙之獬剃发一事,向这位得宠的汉官头儿进言,本来就是他此来的目的之一。因此,片刻之后,他终于把心一横,继续说下去:“况且事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我朝入主中土,至大至急之事,实无过于抚定四海,浑一天下,开创万世皇基。凡有利于此事者,俱应顺之从之;凡不利于此事者,俱应缓之止之。若论剃发改服,关乎齐一国俗,亦属大事,惟是与抚定四海相较,则实非当务之急。况且沿袭已久之俗,骤然改易之,必致民心惊怖,甚或萌生离异之心。此实为乱臣贼子所求之不得而闻之窃喜者也!若因此不急之务,授彼以柄,为彼所乘,酿成祸变,则学生诚恐百姓万民,又要再遭无限涂炭,天下太平,不知又会迟却几多年矣!”
陈名夏越说越激昂,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因为他坚信,这是出于对新朝的一片耿耿忠心,而且事实必将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即使触犯一点时忌也在所不惜。不过,洪承畴的脸色却分明变得有点阴沉,等客人的话音一落,他的目光就尖锐地一闪,问:“朝廷意欲剃发改服——老先生此言所据何来?”
“这个——学生并无根据,只是忧心国是,故发此言。”陈名夏坦然表白说,“不过,也并非全无缘故——”于是,他把孙之獬行径,以及去见谭泰被拒之门外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说:“今上天聪明敏,摄政王英睿远瞩,必定早已俯察此理。那么学生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洪承畴不做声了。他又开始用帕子去拭眼睛。直到陈名夏忍耐不住,打算开口追问时,他才停住手,漫不经心地说:“倘若学生所记不差,老先生的贵乡像是溧阳?”
陈名夏怔了一下:“哦,是,是的。”
“那里距洮湖——像是不远了吧?”
陈名夏眨眨眼睛,对主人忽然改变话题,感到迷惑不解,但仍旧只好回答:“大人所记不差。敝乡正当洮湖之南,也就数里之遥。”
“如此正巧,学生有一疑问,存之胸中已经多年,都未能解。老先生的贵乡恰在洮湖之南,必能明以教我。”这样说了之后,洪承畴也不等客人回答,径自说下去:“学生于髫龄人塾之年,即已闻知太湖三万八千顷,其名别称‘五湖’。
惟是这‘五湖’何所指,诸书说法却各不相同。譬如《义兴记》说太湖、身寸湖、贵湖、阳湖,以及贵乡的洮湖为五湖;韦昭则称洮湖、胥湖、蠡湖、滆湖、太湖为五湖;《水经》又以长荡、太湖、射湖、贵湖、滆湖为五湖。此外还有《图经》和《史记》,说法均各不相同,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茫然无所适从。老先生世居该地,必有明见,以解学生之惑。”
由询问陈名夏的故乡,引申到考证五湖名称的来历,可以说是越扯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