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道:“我一定来。你那里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带着孩子逃警报,只好谢谢了。”杨艳华笑道:“不要老向警报上想,我们要干什么,还要干什么。若遇事先估计着警报要来,那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师母,你一定要来。”她说着话,还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着十分诚恳的样子。李太太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捧你一场。一直捧到你订婚,我这个捧场的,可就也够交情的了。”她说着,望着李南泉微微一笑。这里面可能含着什么双关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说话。杨艳华笑道:“老师和师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以后可能我还要唱戏。还有请关照的日子。那并不是说姓陈的不能供给我生活,我想一个人生在社会上,无论男女,最好是各尽所能。我就只会唱戏,除了唱戏,我就是个废人。我怎么能把废人永久作下去呢。”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妇说着话,左右邻居,都各自走出了门,三三两两站住,远远向这里望着。李太太点着头笑道:“这就很好!你看,我们这些邻居,听到说你不唱戏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来了,大家全是探头探脑的,看着恋恋不舍。”说着,她伸手向各处的邻居,指点了一番。杨艳华笑了,探看的邻居也都笑了。她点个头道:“老师、师母一定赏光,我还要去请几位客呢。”她说着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脸色沉了下来。李南泉道:“你看她多么喜气洋洋。”李太太将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人家请我去吃喜酒,你为什么当面代我辞了?我偏要去!”
李先生摇了头笑道:“我真愚蠢,我想不起来,你为什么要发脾气。难道我留你在家里,免得逃警报,还有什么坏意不成?”李太太道:“我的应酬,我愿去不愿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多管。你在人当面说了这话,那是表示我出门作客,全没有自由,都得听你的命令。谁都有个面子,教人怎么不难为情?”李南泉先是有点生气,沉静着想了一想,也笑起来了,点头道:“我粗心,真没想到这一点。你要挽回这个面子,那非常之容易。回头我们一路到杨艳华家去,我随在你后面,给你拿着大皮包,像是个听差的样子。你并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叫我给你倒茶点烟。我对于这个很无所谓,怎么着也不会取代我这个作丈夫的资格的。”他是站在走廊上说话的,连邻居们听着都笑了。李太太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话?李南泉道:“我若怕人家笑话,你怎么能挽回你的面子呢?我故意在这里大声疾呼,就是给你挽回面子呀。各位邻居,你们都听到了,我是愿意给太太当听差的。”吴先生在他自己屋子搭腔道:“我们听到了,李太太面子十足。”邻居们又是一阵狂笑。这样一来。李太太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到了十一点钟,她整理衣妆完毕,也就预备去吃杨小姐的喜酒了。隔了窗户,看对面人行路上,来往的人,又在放开步子跑。跑的人口里说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李太太叫了声:“糟糕!所有吃喜酒的人,都不会去的,我们也不算失礼。”李南泉道:“不去不合适吧?等紧急警报来了,就躲她附近的洞子好了。”
李太太道:“拖儿带女,跑到人家那里去吃喜酒,根本就不像话。若是遇到警报,又拖一大群去躲人家的防空洞,那是很勉强人家的事。”李南泉道:“放了空袭,你再回来就是。”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只管将就,反正我原谅你就是。放了警报向家里跑,再收拾好了东西出去,要费多少工夫?要去你现在就去。他们那洞子实在不好,我希望你也早点回来。”她说着,将一件灰绸大褂,一把折伞,一根手杖,都交给了他,口里还连连说着:“去罢去罢。”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似乎还不太坏,只好接过东西,交代清楚,放着警报就回来,这才穿起长衫,向杨艳华家走去。平常挂起预行警报红球之后,总在半小时之后才放警报。甚至敌机不来,警报器也就永远不响。所以李南泉走着缓步,并没有当着什么急事。当他走到杨家门口还有十来步的时候,长空里发出呜呜的悲号声,空袭警报终于发出了。这让他很尴尬,到了人家门口了,纵然不吃饭,也应当进去向人家打个招呼。可是今天的警报,又来得急迫。也许十分钟之内,紧急警报就来了。那时候是在人家那里周旋着,还是立刻走开呢?他正是这样犹豫着,恰好杨老太由大门里出来。她笑道:“李先生快请进来坐,不要紧的。我们这里,隔壁就是防空洞。放了紧急,也可以来得及躲洞子的。李太太没有来?,’李先生在人家这殷勤招呼之下,实在也不能抽身向回走,只有点了头,随了人家进去。
杨艳华家楼上楼下,倒还有十多位男女来宾。除了她的同行,还有左右邻居。他们都是附近洞子里的主顾。所以虽然放了警报,并不慌张,依然在这里谈笑。楼上有一张麻将牌,和杨小姐订婚的陈惜时,就是牌角的一个。他新理的头,头发梳拢得油光淋淋,脸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气迎人。他穿了一套纺绸裤褂,没有一丝皱纹。看到李南泉来了,他两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来,笑着点点头道:“李先生,你来玩两牌。”杨老太也随着上楼来了,她笑道:“放警报很久了,不要打了。”陈惜时笑道:“没关系,防空洞就在门口,不用三分钟就进了洞,老早地预备干什么呢?李先生给我来看两牌罢。”李南泉对于他这个请求,自然不必婉谢,就在他身后椅子上坐着看牌。杨艳华来回地伺候茶水。陈惜时的手气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为警报放过去很久,并没有紧急警报,大家也都将警报这件事忘了。又打了几牌,陈惜时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条龙,长空里又放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个警告,是让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随着声音站立起来。陈惜时笑着摇摇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报。”大家听了他的话,沉默着听下去。可是那警报声到了最后,是“呜呀呜呀”的惨叫。这告诉人飞机已临市空,是最紧急的时候了。杨艳华道:“不要打了,从从容容地进洞子,也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陈惜时还想说什么时,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李南泉立刻站了起来道:“这紧急警报过了许久,突然又响起来,可能是敌机在外围绕了个大圈子来个空袭。不用提,来势是很猛的,大家还是提防一二,回头见罢。”陈惜时笑道:“没关系,我们这乡下,有什么值得敌机轰炸的。”但是在楼上的人,都不能像他那样镇定,全站起来了。都是半偏了头去听那警报器的悲号声。结果,那警报是“呜呀呜呀”继续叫,证明那警报确是紧急,大家一窝蜂地下了楼。李南泉想着,这时也无须去和主人客气,提起刚脱下的长衫,也随着众人下楼。杨家的屋子,面对了一个山麓,下斜对门,都只一两户人家。人家两头上通山峰,下到山溪,倒是相当空阔的。走出屋子来的人,一面走路,一面抬头向天空里张望。当时就有一片马达声直临到头上。看时,两架驱逐机,由山头上飞过去,便是用肉眼,也看到飞机翅膀上,涂着两块红膏药。李南泉心里暗叫声不好,看到斜对面山麓上有一条斜直的石缝。赶快缩了身子,钻到那石缝里去。这当然只有一两分钟的事,天上的两架飞机,对这个乡镇,绕了圈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也是敌机临头了,李南泉要由这里回家,还有两三华里的路,在半路再遇到了敌机,可就不容易找着躲避的地方。只好舍去了原来的计划,就在这山麓上找附近的洞子躲去。这洞子是依照天然洞子,由人工在里面加深加宽的。并在洞旁开了个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