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觉得这个洞子,相当的安全。立刻就奔向这个洞子。好在看守洞门的,都是镇市上的熟人,并不拦阻,就让他进去了。这时,洞子里挂着两盏菜油灯,昏黄色的光,照着男女老少,分在洞子两边长凳子上坐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空当。便是洞子中间,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满了人。直到洞子半深处,有人叫道:“欢迎欢迎,李先生也来了。就在这里坐着罢,里面挤不下了。”昏暗中听到是这里的保长说话,这得听人家的指挥,觉得脚下有个布包袱,也不管是谁的了,便缓缓地坐了下去。刚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里面一阵拥挤,李南泉身上,就有两个人压着。这不用说,是洞口上的人,已经看到敌机临头。他不便和人争辩,正要站起来,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夹着飞沙石子,就向洞子里一扑。两盏菜油灯同时熄了。耳朵里但听到风声大作。他感觉到挨着旁边坐的两个人,周身都在发抖。洞子深处“哇”的一声,有两个人哭着。也有人喝道:“不要作声,敌机在头上还没有离开呢。”可是这哭的人,并不肯停止。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无法镇定,身上被两个人斜压着,也不敢动,只觉得这一颗心,“扑突扑突”跳个不住。那两个人哭声停止了,洞子里挤着一二百人,全沉静了,死过去一般。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来道:“不好!炸死了人了!这是谁呀?”又有人道:“是陈先生,杨小姐家的客人!”
这一声喊叫,首先把洞子里的杨太太惊动了,“哇呀”一声,就向洞子外跑去。有人叫道:“杨太太,跑不得,敌机还没有飞走呢!”杨太太哪里管,自己就直奔洞口。到了洞口,她见新定身份的姑爷陈惜时,倒在地上,伏面朝下,下半身给血糊了,一条新的纺绸裤子,已有一大半是红的了,她又“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手扶着他问道:“惜时,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他哼着道:“不要紧,我是让一块碎片,打在屁股上了。也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继续哼着。杨艳华随也跟着来了,看到陈惜时下半身全是血渍,一声不响,就哭了起来,站在洞门,只是掀起衣襟角去擦眼泪。李南泉入洞不深,洞子口上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为了彼此的交情,实在不能含糊,他就挤到洞口上来。低头一看陈惜时的脸色,已经成为一张灰色的纸,这就向杨太太道:“不要惊动他,就让他躺着罢。等解除警报了,送他上医院,这个时候,没有人送,有人送,医院也是没有人的。”杨太太顿了脚道:“哪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除警报呢?病人能等着这样久吗?”杨艳华道:“现在有个救急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一点云南白药吃。这东西家里现成。你想,他下身这样流血不止,还能等下去两三个钟头吗?若是……”她口里说着话,人就向洞子外奔走,径直回家去。杨老太招着手道:“跑不得,敌机还在头上呢!’’可是杨艳华并不听她的话,径自走了。
李南泉也觉得杨小姐激于义奋,并没有顾虑到危险,这很是可取。便点了两点头道:“杨太太,你随她去罢。到家不远,好在第一批敌机已经过去了。”杨太太面对着这位受了重伤的女婿,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呆望着。等着杨艳华把白药取来的时候,洞子里人把紧张的情绪,已掀了过去,也都纷纷来到洞门口观望着。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让杨氏母女站在人丛中,更是发了呆没有主意。纷乱了一小时之久,还没有解除警报。镇市上的防护团,搬了一张竹床来,将陈惜时放到上面,陈惜时已是不发哼,昏沉地睡过去了。有几个人建议,他实在耽误不得,应当赶快救治。杨艳华就站在人丛里举着手道:“歇了这样久,敌机并没有来,大概不会有第二批了。我出一百块钱,把病人抬到学校诊疗所去。”在人丛中有个乡下人,口里衔着短旱烟袋,青布裤衩,露出两只光腿,赤着膊,黄皮肤里,胸骨外挺,肩上搭了一件破烂白布褂子,斜斜地站着,缓缓答道:“这张竹床,总要三个人抬。一百块钱不好分,加二十元嘛。”杨艳华道:“救人要紧,就是一百二十元,你们快收拾。”那人就四面张望着道:“哪个抬?一百二十元,两个人分。”于是人丛中又出来一个卖力气的汉子,点点头道:“要得,两个人抬。”他走到竹床前,弯着腰,将竹床端了一端,立刻向下一丢,叫道:“抬啥子?人全都完了。”杨太太低头看着,人已面如白纸,一点气没有了。杨艳华看到这情形,说了句“我真薄命呀”,身子向上一耸,头向旁边一歪,就要向旁边石头崖上撞了去。李南泉正站在她身边,赶快两手将她扯住,正了颜色道:“你这不是太欠考虑吗?死了一个,你们老太,已经伤心透顶。你再有差错,那还了得?”杨老太看到陈惜时死去,也是泪如雨下。她擦着眼泪,摔了鼻涕道:“惜时,这虽是你自己大意,也是我害了你呀。谁让你们挑着今天这个日子订婚呢?今天订婚,你今天就过去了,也害得艳华好苦呀!”这个话勾动了杨小姐的心事,又号啕着哭着,跳了起来。李南泉目观此情,也真觉得杨艳华是红颜薄命,陪着几位熟人,将她母女劝说一阵。糊里糊涂地听到了解除警报声,大家分途散去。李南泉也陪着她母女回家,周旋了几分钟然后才回家去。李太太老远地迎着他笑道:“今天这顿喜酒,你吃得够热闹的吧?”李南泉叹口气道:“还提呢,喜事变成丧事了。”因把陈惜时被炸的事说了。李太太道:“嗐!杨小姐也是运气太坏。他们家到防空洞那样近,为什么还来不及躲洞子?”李南泉道:“说句造孽的话,这位陈先生也是该着。已经过了紧急警报了,他在牌桌上还不肯下来。我一出她家门,就遇到两架战斗机,若是开枪的话,也许我都没命。我进了洞子了,这位陈先生还站在洞门口。一块炸弹碎片,大概打在他腰上,当时就不行了。他要是再进洞一尺路,就没事。这岂不是命里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