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呵哟”了一声道:“这问题相当严重。”说着话时,电光又在空中狂闪了一下,这就看到地下的水,由夹壁下翻着浪头子,由墙根下滚了出来。那竹子夹壁脚下,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个眼,水头顺了这条路,向墙外滚了出来。地下的水,虽是由墙下向外滚着,可是天上的雨,还继续向屋子里地上加注了来。他回到前面屋子里来,对行李铺盖卷儿看了一看,因道:“外面的雨还下着呢,你们就是这样堆了满屋子的东西过夜吗?外面的雨还大着呢。”李南泉拿着纸烟盒和火柴盒,都交给了吴先生,因道:“老兄,我实行你的办法,坐在行李卷抽烟喝茶罢。你们家里的雨,大概比我家里的雨,还要下得大,为什么都拥挤在走廊上呢?”吴春圃取着烟支出来,衔在嘴里,两手捧着烟盒向主人一拱手,将烟奉还。然后,擦了火柴,将烟枝点着,抿了嘴唇,深深吸了一口,又两手捧着火柴盒一拱手,将火柴盒奉还。李先生笑道:“吴兄对此一柴一烟,何其客气?”吴先生笑道:“实不相瞒,我是整日吸水烟。遇到一支纸烟,就算打一次牙祭。而且……”说到这里,由嘴唇里取出纸烟来,翻着烟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因道:“这是上等烟。”李南泉道:“那是什么上等烟?不过比所谓狗屁牌高一级,是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河牌,我自己觉得黄河为界,不能再向下退了,那烟吸在嘴里,可以说是不臭,但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好气味。”吴春圃道:“反正比水烟吸后那股子味儿好受一点吧?”
李太太笑道:“我们问吴先生的正题,吴先生还没有答复呢,这话可越问越远了。”吴春圃将两个指头夹住了那支纸烟,深深吸了一口,两个鼻孔里,缓缓地冒出那两股烟,好像是这烟很有味,口腔里对它很留恋,不愿放它出来。然后苦笑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们在战前,虽然也是个穷措大,不至于把一支纸烟看得怎么重要。”李先生笑道:“还是没有把这文章归入正题。”吴春圃坐在铺盖卷上,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手,他还怕那支烟失落了,将两个指头夹着,才向主人笑道:“我们家里的屋漏,和你府上的屋漏,是两个作风,你们这里的屋漏,干脆是开两个大天窗。漏了就漏了,开了就开了。我们那里,是茅屋顶上,大大小小,总裂开有几十条缝,那缝里的漏,当然不会像府上那么洋洋大观,可是这几十点小漏,全都落在天花板上,于是若干点小漏,合流成为一个大漏,由天花板上滴下来。这种竹片糊泥的天花板,由许多水会合在一处,泥是慢慢溶化,水是慢慢聚合,那竹片天花板,变成了个怀孕十月的妇人,肚了挺得顶大,在它胀垮了的时候,我们有全部压倒的可能。所以我们也来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全家都搬到走廊上来坐着。”李南泉道:“那末,甄先生家里,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情形,应该比吴府上严重一点。我得去看看。”说着,就走了出来。甄府只有三口人,摆了几件行李在走廊上。只看行李上有个人影子,有一星小火在亮着,那是甄先生在吸烟沉思了。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因为他敞着房门,那菜油灯的灯光,向走廊上射来,因笑道:“来支烟罢,急也是无用。”说着,他走过去,送一盒烟到李先生手上,由他自取。李南泉取着一支烟,借了火吸了,依然站在走廊上,这却感到了一点奇怪,便是“哨”一下,“叮”一下,有好几点雨漏,像打九音锣似的,打得非常有节奏。便问道:“这是漏滴在什么地方,响声非常之悦耳。”甄先生打了个“哈哈”道:“我家那孩子淘气。这屋漏遍屋皆是,茶叶瓶上,茶杯上,脸盆上,茶盘上,全有断续的声响。他坐在屋子一个角落里,点着灯,对全屋的漏点全注视了一番,一面把我那只破表,对准了时间,测漏点的速度。因为我那表虽旧,有秒计针,看得出若干秒来。经他半小时的考察,随时移动着瓷器和铜器,四处去接滴下的漏点,大概有二三十样东西,就让漏打出这种声音来了,其实我也是很惊讶,怎么漏屋会奏出音乐来?他说明了,是一半自然、一半人工凑合的。我听了十分钟了,倒觉得很是有趣。他还坐在屋子里继续地工作呢。”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啥个有趣?屋里向格漏,在能打出格眼音乐来?依想想,漏成啥光景哉!格短命格雨,还要落么,明朝格幢草房子,阿能住下去?小弟,勿要淘气哉,人家心里急煞。”甄家小弟笑了出来,因道:“急有什么用,谁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给它补上,倒不如找点事消遣,免得坐在黑暗里发愁。”李南泉笑道:“达观之至,也唯有如此,才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将来抗战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片段,都可以写出来留告后人。一来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来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的侵略国家,让现在为人作父兄的人,吃尽了苦,流尽了血汗,而为后代日本人去,栽植那荣华的果子,权利义务是太不相称了,这还说是日本站在胜利一方面而言。若是日本失败了,这辈发动战争的人,他牺牲是活该。后一辈子的人,还得跟着牺牲,来还这笔侵略的债,岂不是冤上加冤?”李太太在那边叫道:“喂,不要谈战争论了。这前面屋子,也发现了几点漏。你来看看,是不是有扩大的可能。”李先生走回屋去,见牵连着后面屋子的所在,地面上已湿了一大片。一两分钟,就有很大的漏点,两三滴,同时下来。因道:“这或者不至于变成大漏,好在外面的大雨,已经过去了。”李太太听时,屋檐外的响声,比刚才的响声,还要来得猛烈。不过这响声是由下向上,而不是由上向下。立刻伸头向外面看去,正好接连着两道闪电,由远处闪到当顶。在电光里,看到山谷的夜空里雨点牵扯着很稀落的长绳子,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屋檐外那道涸溪,这时变成了洋洋大观的洪流,那山水拥挤向前狂奔,已升涨到和木桥齐平了。响声像连声雷似的,就是在这里发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