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道:“已经解除警报了,到我们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听到这话,着实一惊,立刻回头向家中看去。见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动,就是屋子外的几棵树,和那一丛竹子,也是依样完好。因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扫扫灰还勉强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并不正常,她也就不向余太太客气了,带了孩子们赶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为是大家全是躲警报去了。整个村庄无人,家里让小偷光顾了。可是赶到家里一看,满屋子全是烟尘。再赶到卧室里,看到草屋顶上那两个大窟窿。也就在屋子里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嫂走了进来,叫起来道:“朗个办?朗个办?”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么不好办,我们全家总动员,把落下来的天花板,拆了抛出去,然后扫扫灰尘。钉钉窗户扇,反正还有这个地方落脚。像余先生的家,烧得精光,那又怎么办呢?”王嫂指了屋顶上的天窗道:“这个家私,朗个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话,那很好,晚上睡觉,非常之风凉。”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难说了。”说着话,她就脱下了身上的大褂,把两只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来。李太太伸手扯着她道:“算了罢,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黄土,你还打算亲自动手。我去找两个粗工来,花两个钱,请人打扫打扫就是了。”
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对这个办法。反正盖起草屋顶来,也得花钱,决不是一个人可了的事,不过要这样办,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人。”说着,向窗子外张望一下,见木桥上和木桥那头,正有几个乡下人向这里看望着,手上还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个,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来出卖的,总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点个头道:“王老板,刘老板,你们没有受惊?”那王老板似乎是个沾染嗜好的人,黄蜡似的长面孔,掀起嘴唇,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蓝布长褂,只到膝盖长。褂子是敞着胸襟没扣,露出黄皮肤里的胸脯骨。下面,光着两只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们住在山旮旯里,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还算大幸,没有大损失,只是屋子受着震动,望板垮下来了。二位老板,帮我一个忙,行不行?”王老板道:“我还要去打猪草,不得闲。”李南泉向他身后的刘老板道:“老兄可以帮忙吗?”刘老板不知在哪里找了件草绿色破衬衫,拖在蓝布短裤上,下面赤脚,还染着许多泥巴,似乎是行远路而来。这样热天,头上还保持了川东的习惯,将白布卷了个圈,包着头发的四周。他矮粗的个,身体倒是很健壮的。他在那黄柿子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不作声。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紧的事,不曾对二位说明。我不是请二位白帮忙,你们给我作完了,送点钱二位吃酒。”
刘老板听到说是给钱,隔了短脚裤,将手搔搔大腿道:“给好多钱?”李南泉道:“这个我倒不好怎样来规定,不过我想照着现在泥瓦匠的工价,每位给半个工,似乎……”他的话不曾说完,那王老板扭着身躯道:“我们不得干。”他说毕,移着脚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南泉笑着点点头道:“王老板,何必这样决绝。大家都在难中。”王老板道:“啥子难中?我们没得啥子难,一样吃饭,一样作活路。”刘老板道:“就是他们下江人来多了,把我们川米吃贵了咯。”李南泉笑道:“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这问题太大,我们现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请二位开口,要多少,我照数奉上就是了。”刘老板听到这样说,觉得事情占到优势,向王老板望着微笑道:“你说这事情朗个做?”王老板道:“晓得是啥子活路?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两人说着话,刘老板就在前面走。王老板随后跟到屋子里去了。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们出来,就笑着问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板道:“屋子整得稀巴烂,怕不有得打扫。”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烂,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钱?”刘老板举着步子,像个要走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们要双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里发呆,正是一肚子牢骚,便抢出来道:“二位老板,我们也常常买你的柴,买你的小菜,总算是很熟的人。你们小孩子来了,我们平价米的饭,虽不稀奇,可是我们来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饭盛着,奉送你们孩子吃?多少有点交情吧,就算不能给我们一点同情,我们又不是盖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为什么要双工?”
王老板笑道:“朗个不帮忙?若是不帮忙,我们还不招闲哩。说双工,我们还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们就不招闲。”李南泉连连招着手道:“好罢,好罢,就是那样办罢。不是就要双工吗?照付。”刘老板道:“还要请李先生先给我们一半,我们好去吃饭。”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红着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阵红晕,涨到了耳朵根下,接着却“扑哧”一笑,因道:“也不过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办。”说着,在短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了三张一元钞票,交给王老板。他提着三张钞票抖了几抖,淡淡笑道:“买不到两升米。刘老么,走,我们吃饭去。”说着,两个人摇着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么着,你两个人都走了吗?”王老板将三张钞票举在空中,又摇撼了几下,大声答道:“钱在这里,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计较了,二位快点去吃饭罢。我们家弄得这个样子,简直安不了身,我们也希望早点打扫干净了,好做晚饭吃,大家都是熟人,诸事请帮忙罢。”刘老板叽咕着道:“这还像话。”说着,毕竟是走了。李先生对于这两位同村子的邻居,简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将破报纸擦擦灰,叹了口气坐下去,摇摇头道:“人与人之间,竟是这样难处。”李太太在屋子里道:“他们简直没有一点人类同情心,管他家乡是不是在火线边上,我们回老家罢。”李南泉笑道:“这点点儿气都不能忍受,还谈什么抗战?算了。”李太太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照样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着。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