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走到洞子外来了,又看到村子里这种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观火的态度?先抬头看看天上,只是蔚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并无其他踪影。再偏头听听天空,也没有什么响声。料着无事,立刻就顺着山路,向家里跑了去。这十二号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顶上喷射出来,山谷里,究竟有些空气冲荡,空气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烟焰,已经把路拦住。这里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这烟焰挡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几步,早是那热气向人身上扑着,扑得皮肤不可忍受。隔了烟雾,看山溪对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让烟焰笼罩着。这让自己先吓了一跳。这火势很快猛,已延烧到了第二户人家。他观看了一下形势,这火在山涧东岸。风势是由东向西,上涧在上风,又在崖下,还受不到火的威胁。他就退回来几十步路,由一条流山水的干沟,溜下了山涧。好在大晴了几天。山涧里已没有了泥水,扯开脚步,径直就向家里奔走了去。到了木桥下面,攀着山涧上的石头,走向屋檐下来,站定看时,这算先松了一口气,那火势隔了一片空场,还隔有一幢瓦房。虽在下风看到烟雾将自己的屋子笼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时,那重重的烟雾,还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脚下扑去的。仔细看了看风势,料着不至于延烧过来,这才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刚到门口,让他吃了一惊,门窗洞开,门是整个儿倒在屋里,窗户开着,一扇半悬,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头向屋子里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尘。假的天花板,落下来盆面大几块石灰。那石灰里竹片编的假板子,挨次地漏着长缝。这缝在屋顶下面,应该是没有光的,现在却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这是草屋顶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声“糟了”,赶快向后面屋子里跑了去。这更糟了,两间屋子的假天花板,整个儿全垮下来了,这不但是桌上,连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灯盏里,全撒上了灰尘。那垮下来的假天花板,像盖芦席似的,遮盖了半边房间。屋顶上,开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块。他在两间屋子里各呆站了片时,向哪里走也行动不得半步,只好拖着步子,缓缓走了出来。他看时,火场上已拥挤着一片人。泼水的泼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却没有人理会当时的警报。他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屋檐下呆站一会,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遍。他见着跑来看火场的人,向这边山头上指指点点。于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后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处中弹的所在,草皮和树木,炸得精光。每个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黄色大小石块。在洞里拥进去的几阵热风,就是这炸弹发出来的。这不用说,c敌人的目标,就是这几排瓦房与草房,那炸弹就飞过去了。想不到敌人在几千里路外运着炸弹来,却是和几间茅草屋为难。
那些看火场的人,也是根据这个意见,不断地咒骂日本。大家纷乱了一阵,所幸这些草屋,都离得很远,又没有风,只烧了两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烧的屋子是袁家楼房外的草房和十二号的草房。袁家的人缘极坏,只烧了他们菜园里的一片草房,根本没有伤害,大家心里还只恨没有把他正屋烧掉。十二号的主人余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务员,和一家亲戚,共同住着三间草屋。今天因警报来得突然,两家人匆匆进了洞,并没有带得衣包。余先生由洞子里赶到家里来,屋顶全已烧着,只是由窗户里钻进去,抢出一条被子,二次要去抢,就不可能了。因为火是由上向下烧的,所以第一次还是由窗户里钻进去,第二次却连窗户的木框子也已燃烧,那位亲戚姚太太,先生并不在家,她带了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洞,干脆是全家原封不动地牺牲。余先生将那条抢出来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里。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伞略大的松树下,躲着太阳。他斜伸了一只脚,扬着脸子,只看被烧剩下的几堵黄土墙和一堆草灰。那草灰里面兀自向外冒着青烟。李南泉看着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结队回来,似乎已解除了警报。看到余先生一人在此发呆,就绕道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向他点着头道:“余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余先生身上,穿着草绿的粗布衬衫,下面是青布裤衩,他牵了一牵衣服,笑道:“要什么紧,还不至于茹毛饮血吧?”
李南泉道:“诚然是这样赤条条地,也好。不过我们凭良心说,是不应该受炸的。”余先生苦笑道:“不应该怎么着?没有芝麻大力气,不认识扁担大一个字,人家发几百万、上千万的财;我们谁不是大学毕业,却吃的谷子稗子掺杂的平价。”说到这里,防空洞里的人,却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就是余太太。牵着两个孩子,“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口里连连说着。她问着余先生道:“我们抢出什么来了吗?”余先生指着草窝里一条被子道:“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了。”余太太向那条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泪双双滚了下来。她拍着两手道:“死日本,怎么由汉口起飞,来炸我这幢草屋,我这所房子值得一个炸弹吗?”余先生道:“我们自私自利的话,当然日本飞机这行为,是很让我们恼恨的。可是我们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说,他们这样胡来,倒是我们欢迎的。你想,这一个燃烧弹,若是落在我们任何工厂里,对于后方生产,都是很大的损失。”余太太道:“你真是饿着肚子爱国,马上秋风一起,我们光着眼子爱国吗?”她正是掀起一片蓝布衣襟,揉擦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她又笑了。余先生弯着腰,提起被子来抖了两抖,又向草窝子丢了下去,笑道:“要这么一个被子干什么?倒不如一身之外无长物来得干脆。”这时,李太太带着孩子们,由洞子里跟上来,望了余先生道:“不要难过,只要有人在,东西是可以恢复过来的。”余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烧得真惨。”说过这句,又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