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像懒蛇一样的石板人行路,还是平静地躺在山脚下。人在路上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板,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让他继续有些新奇发现,便是这石板上,不断地散铺着美丽的小纸片。他联想到敌机当年在半空里撒传单,摇动人心,这应该又是一种新花样,故意用红绿好看的花纸撒下来,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这样想着,就弯腰下去,把那小纸片捡起一张来看。见纸薄薄的,作阴绿色,只有一二寸见方。正中横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将纸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阵浓厚的香气。这原来是包巧克力糖的纸衣,不要说是这山缝里,就是重庆市区,大糖果店,也找不着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谁这样大方,沿路撒着这东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捡起了两张纸片看看。其中一片,还有个半月形的红印,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这就不用再费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马背上吃着糖果过去的。他拿了纸片在手上,不免摇摇头。这条人行路是要经过自己家门口的,直到门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纸还继续发现,他又不免弯腰捡了一张。正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听到溪岸那边,咯咯地发了一阵笑声。回头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对了这里望着。还不曾开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这回可让我捉住了,你是个假道学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么会是假道学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奚太太笑着向他招招手,点了头道:“你下坡来,我同你说。”他实在也要回家去弄点吃喝,这就将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屋门,在大瓦壶里,找了点冷开水,先倒着喝了两碗。正想打第二个主意找吃的,却听到走廊上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响声。明知道是奚太太来了,却故意不理会,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两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着,报纸张开,正挡了上半身。奚太太步进屋子来笑道:“今天受惊了吗?”李南泉只好放下报站将起来。见她左手端了个碟子,里面有四五条咸萝卜,右手托了半个咸鸭蛋。在这上面还表示她的卫生习惯。在蛋的横截面上,盖了张小纸,便笑道:“这是送我假道学的吗?”奚太太笑道:“谈不上送,你拿开水淘饭吃,少不了要吃咸的,这可以开开你的口味。”李南泉点了个头道:“谢谢。”双手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他把萝卜条看得更真切,还不如小拇指粗细,共是三条半。那半片鸭蛋,并不是平分秋色,如一叶之扁舟,送的是小半边。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热开水?我家瓶子里有。”李南泉笑道:“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轻人情重。这是我吃午饭的那一份,我转让给你了。”说着,当门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撑住了门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这个姿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奚太太见李先生要对自己望着,又不敢对自己望着,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么的,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李南泉笑着摇头道:“不,奚太太还是青春少妇。”她一阵欢喜涌上了眉梢,将那镰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个青春少妇的话,我就不能这样大马关刀地单独和男子们谈话了。男子们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记得当年在南京举行防空演习的时候,家里正来了客,我在客厅里陪着他谈话。忽然电灯熄了,这位客人大胆包天,竟是抓着我的手,kiss了我几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脸。我只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烛了。从那以后,吓得我几个月不敢见那人。若是现在,那我不客气,我得正式提出质问。”李南泉笑道:“你没告诉奚先生吗?”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傻瓜。告诉了他,除了他会和朋友翻脸而外,势必还要疑心到我身上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可以转告奚先生的。”奚太太举着两手,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是过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许已知道了,告诉他也没有关系。不过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你自己找麻烦吗?”她说着话,由屋门口走到屋子里来。李南泉道:“我们不要很大意的,只管谈心,也当留心敌机是不是会猛可地来了。”说着,他走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抬头向天空上张望一下。天上虽有几片白云,可是阳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阳光下没有一点遮隐,因道:“天气这样好,今天下午还是很危险的。”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进来,因笑道:“还有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要质问我的吗?”他说着,坐在自己写字竹椅子上,面对了窗子外。逃警报的人,照例是须将门窗一齐关着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开木板窗户。奚太太坐在旁边,笑道:“你还惦记着天空里的飞机呢。等你在窗户里看到,那就是逃跑也来不及了。我就只问你一句有趣的话,你要走,你只管走。”李南泉道:“你就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奚太太弯着镰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在路上捡那包糖果的纸,是不是犯了贾宝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道:“妙哉问!你以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纸,一定有胭脂印?我就无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么意思?真难为你想得到。”说着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起腿来颤动着,只望了李南泉发呆。他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不过我这种书呆子,还不会巧妙地这样去设想。我又得反问你一句了。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举发吗?”奚太太这倒有点难为情,将架了的腿颤动着道:“我不过是好奇心理罢了。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马鞍上吃着糖果过去,后来又看到你一路走来,一路在地上捡糖纸,我稀奇得很。我总不能说你是馋得捡糖纸吧?”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这也对。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来,沿路捡糖纸,这是不可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