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圃笑道:“到青木关去不是上教育部,至少也是访在教育部供职的朋友。这警报声中,温度是一百来度,谁到那么远去作暑假旅行?”石太太笑道:“你猜不着。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奚太太却接嘴了,她道:“我们也不必过于自谦。若是我们弄个中学办办,准不会坏。就是当个‘萝卜赛花儿’也没有什么充不过去的。”甄子明是自幼儿就在教会学校念书的。他的英文可说是科班出身。听到奚太太这么一句话,料是英文字,便道:“‘萝卜赛花儿’?这这这……”他口含着烟卷,吸上一口又喷了一口,昂头向她望着。奚太太向吴春圃笑道:“大学教授,英文念什么?”吴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边,弯了腰,将扇子扇着两条腿边的蚊子,笑道:“俺当年学的是德文,毕了业,没让俺捎来,俺都交还了先生咧。”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门口,便遥遥地道:“这个字我倒记得,不是念professor吗?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对,只是字音前后颠倒一点。譬[pì]如‘大学教授’,虽然念成‘授教学大’,反正……”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拖到屋子里面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点罢。”李南泉微笑着道:“这家伙真吹得有些过火。”李太太道:“趁着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会。满天星斗,明天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可能,睡罢。”李南泉且不理会太太的话,他燃了一支香烟,坐在竹圈椅子上,偏着头,只管听甄先生那边的谈话,听故事的人分别散去,石太太是最后才走去。那甄子明说了句赞叹之词,乃是这两位太太见义勇为真热心。
李南泉听了这个批评,心想:石太太有什么事见义勇为?她算盘打得极精,哪里还有工夫和别人去勇为。正这样想着,就听到由溪那边人行路上,有人大声喝骂起来。那正是石太太的声音,她道:“天天闹警报,吃饭穿衣哪一样不发生问题,你还要谈享受。我长了三十多岁,没有吸过一支烟,我也没有少长一块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好的月亮,还打着打笼出来找纸烟?蜡烛不要钱买的?”这就听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两得,带着灯笼来接你回来,把这几盒烟吸完了我就戒纸烟。”说话的声音,越走越远,随着也就听不到了。李南泉走出屋子来看看,见前面小路上有一只黄色的灯笼,在树影丛中摇晃着,那吵嘴的声音,还是一直传了来。他心里也就想着,这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强烈讽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该是警报来到的时候,在警报以前,有几个朋友须约谈一番,还是休息早点睡罢。这个主意定了,在纸窗户现出鱼白色的当儿,立刻就起床,用点冷水漱洗过了,拿了根手杖,马上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起山,东方山顶上,只飘荡着几片金黄色的云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凉风吹动,叶子摇摆着,有些瑟瑟的响声。这瑟瑟之声过去,几十只小鸟儿在竹枝上喳喳叫着。那清凉的空气,浸润到身上,觉得毫毛孔里,都有点收缩。这是多少天的紧张情形下所没有的轻松,心里感到些愉快。
他在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着,在山路上迎头就遇到了石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早哇。”李南泉道:“应该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门来的。”说着,向她周身望着,她已穿上一件丝毫没有皱纹的花夏布长衫,头发梳得溜光,后脑勺梳了个双环细辫,那辫子也是没有一根杂毛。脸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净。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脸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来是学你们的名士派,不知道什么叫化妆。今天要作个短程旅行,不能不换件衣服。”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关去了?重庆这一关不大好过。纵然不在城里碰到警报,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个乡下人到城里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石太太笑道:“对于自己生命的安全,谁也不会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线渡江,避开重庆,完全走乡下。不要紧的,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吗?”石太太站在路头上对他微笑了一笑,因道:“这件事,在李先生也许是不大赞成的。我们一位同乡太太,受着先生的压迫,生活有了问题。她先生另外和一个不好的女人同居。我们女朋友们给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决这个问题。”李南泉笑道:“这自然是女权运动里面所应有的事。”石太太笑道:“当然,你也不能不主张公道。”说毕,昂着头走了。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颇是见义勇为的举动。可是在疲劳轰炸的情形下,她值得这样远道奔波吗?在好奇心上,倒发生了一个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过两位朋友,太阳已经起山几丈高,而警报也就跟着来了。辅泉想着家里的小孩子还要照应,赶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从容,在路上拦着笑道:“不要紧,敌人不是疲劳轰炸吗?我们落得以逸待劳,飞机不临头,我们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没奈我何。”李南泉摇摇头道:“不行,我内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胆子小得多。”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别兴奋,向他笑道:“她这个人个性太强,我也没有法子。刚才你遇着她的,她是说到青木关去吗?”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拦着她,在轰炸下来去,是很危险的。她对我说,是为了朋友家里在闹桃色案件。现在是办这种事的时候吗?”石正山道:“她确是多此一举。在这抗战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变态。若是无伤大雅,闹点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尽可不过问。”说着,扬起两道眉毛,微笑了一笑,问道:“我兄以为如何?”说到这里,那警报器呜呀呜呀地发出刺人耳膜的紧急警报声,李南泉转身又要走。石正山将手横伸着,拦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内人向甄先生打听消息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李南泉把他夫妻两人的言语一对照,就觉得这里面颇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气而论,倒是以不多事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里宾客满堂,我挤不上去谈话。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谈罢。”他不顾石先生的拦阻,在他身边冲了过去。可是到了家里,屋子门已经锁着,全家都走了。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着右手在半空里招着,点了头叫:“来,来,来!”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胆子大,在这样的疲劳情况中,你还不打算躲一躲吗?”奚太太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还抬起来招着,点了头笑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到我这里来谈谈,你那屋后面不是有个现成的小洞子吗?万一敌机临头,我们就到那洞子里避一下。来罢,我有点事和你谈谈。”李南泉对这位太太虽是十分讨厌,可是在她邀约之下,倒不好怎样拒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有了变动,鱼鳞斑的云片,在当头满满地铺了一层,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奚太太含了笑点着头道:“来罢,不要紧,我给你保险。”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边,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望着。奚太太也迁就地走过来,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写剧本的好材料,你怎样谢我?”李先生笑着,没有答复。她也来不及等答复了,又道:“有一位局长,在外面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并不管他,却用一种极好的手段来制服他。她说,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当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这原则上怎样地去进行?”李南泉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