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艺术性,你的《花园街》和我的《风格》当然有着种种不足。不过,我的看法是这种种不足只表现了我们艺术功力所达到的程度,不是因为我们写了政治,紧靠了当前的改革招致的结果。从比较上来看,你的《花园街》比我的《风格》精巧、含蓄、结构严整,这是你的艺术功力比我深厚的表现。而我的《风格》比你的《花园街》明朗、幽默,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气质还不完全相同的缘故了。
据说,现在有一种说法:要想写出可以传世的作品,艺术性相当高的作品,只有远离当前的政治,去寻找和表现自我。“自我”这个词是很诱人的,能够找到它与之共眠,一定非常惬意。但我不知道这个“自我”离开了“自我”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你我二十多年的遭遇似乎使我们变得十分低级了,大约是“寻找自我”和“表现自我”的艺术家不屑与语的。在我们看来,先要有“自我”,才能“寻找”
和“表现”。说明白了,就是先要保住自己的小命或老命。我们才能谈到其它。恩格斯是这样说的:“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这个“简单的事实”想必人人都明白的。不吃、不喝、不住、不穿而一意去寻找自我和表现自我,那真是如鸠山所说,是“神仙过的日子”,尘世中尚未见到过。在十亿人都为吃、喝、穿、住忙碌的时候,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作家,怎么能置身事外,不去表现人民的悲欢和愿望呢?十亿人的吃、喝、住、穿弄得不好,自我的小命“或老命尚且不保,又从何处去寻找和表现它呢?而要解决好十亿人的吃、喝、住、穿,只有进行社会主义改革,舍此莫属。我想,这大概是你我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改革者身上的原因吧。
许多好心的朋友(决非赞同寻找和表现自我之辈),都希望我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我常常也为之苦恼。艺术是无止境的,高峰之外有高峰;小说艺术的提高,又不是在小说艺术之内翻花样,却要在小说之外的各门艺术和生活的多方面感受中去寻求,不是短期的进修能够立竿见影的。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写小说的辩证法》(《小说家》一九八三年第三期)中已谈过。有时,我会冒出很沉重的力不从心的悲哀。我想,我们这一代中青年作家的艺术功力,虽然彼此相较而言有高低之分,而从整体上说,可能也就如此了吧。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外国作家在纯艺术的领域里作更广更深的开掘的时候,我们却手拿着铁锹修地球哩。直到现在,我写作的案头还离不开《现代汉语词典》,可是这能怪我过去偷懒,荒废了二十年的时间么?
但是,在我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时,我也并不气馁。我看过一些欧美、包括苏联作家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写的小说,当然,其中有不少优秀之作,可是,大部分作品除了在寻找自我和表现自我上有些新花样外,对人生的思考、对历史的探索、对社会生活和反映也不过平平,只是形式上给人一种新奇感罢了。我们修了二十二年地球,放下铁锹就能写书,如不妄自菲薄的话,我们写的东西至少不比他们逊色多少。这难道还不够使我们引以自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