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专业创作的第三年
“在限制中才显露出来能手,只有法则能够给我们自由。”
——歌德
年前,陕西的朋友来银川,邀我到西安这座历史名城观光,同时向西北文坛的老前辈们学习,与同行们交流创作经验。我非常高兴。但我又请朋友们答应我这样一个要求:是不是能允许我过了一九八四年元月四号再动身?一位女同志以她特有的敏感诧异地问,为什么偏偏要过了元月四号呢?我笑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元月四号是我儿子三周岁的生日。
看来这很荒唐。为了一个“未解忆长安”的小儿女的生日,就推迟了向老前辈和同志们学习的机会,没有表现出欣欣然的、迫不及待的心情。然而,在我,这个日子却是有纪念意义的。我不敢如鲁迅所说:“怜于未必不丈夫”,自以为尚有大丈夫气概,只不过是因为我搞专业文学创作,几乎是与我儿子出世同时开始的。
三年前的元月四号,在银川是个雨雪霏霏的日子。如雨的雪粒飘洒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街上和医院里的甬道都湿漉漉的;天气和景色,既像是初春,又像是深秋。使人既满怀着欣然的希望,又夹缠着无端的哀愁。我在市医院那间玻璃破碎、四面透风的产科候诊室里席地而坐。地上到处是一滩滩呕吐物和垃圾。墙上也污秽不堪,涂着一缕缕令人可怖的血迹;卫生宣传画多半是残缺破损的,仅剩下一张完整的人体解剖图也似乎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走廊上不时传来临产妇的呻吟和陪伴者的抚慰。这种絮叨的抚慰却更使人慌乱。候诊室里坐着的多数是男人和老太太,虽然都默默无语,脸上却表现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每人(当然也包括我)身边都放着大大小小的提包和装满食品的网袋。那模样,不像在迎接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倒像准备去做一次艰难的长途旅行。
蓦然,我心头一动,感到这一切所形成的气氛,对于我,对于我们共和国的新时期,都仿佛有种寓言的意味。一个人的新的生命,一个国家的新的时期,一个小生命的诞生,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始的。这样的开始,预示了他们都必须顽强的奋斗才能胜利或生存。
我候了三十多个小时,有点熬不住了,去医院的门房烤火。待烤暖后回来,深夜十一点,小家伙终于哇哇地出世了。抱着他从产房出来的护士,据她自己说看过我的《吉普赛人》和《邢老汉与狗的故事》,私下里给了我一点特权,允许我在他进隔离室之前看他一眼。那面貌不怎么好看,像个肉红色的小虫虫;脸上沾着血污,蹙着眉,闭着眼,如同也像我一样费力地挣扎了半生。这时,我眼睛里渗出了泪水。
这泪水不是来自做了父亲的欢愉之情,而是一种对人生的感动和意识到承担了责任的沉重感。孩子的出世,我当专业作家,是我坎坷的半生(也许是大半生)中全然没有想过的。在以前的二十多年中,极左路线给我规定的身分,不允许我为社会、为国家承担任何责任,倒也使我轻松自在,优哉游哉,拣到一个烟屁股就是这一天最大的享受。我可以用玩世不恭来掩盖对国家、对社会的命运的忧虑;“冷眼向洋看世界”,这种“冷”,是热透了的“冷”,里面蕴含着想有所为而不能为的辛酸与悲哀。可是,今天,我突然有了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了。这样的变化,怎能不使我潸然泪下呢?
后来,孩子渐渐地大了,一岁、两岁、三岁;我写的作品也渐渐地多了,短篇、中篇、长篇。有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一部、两部、三部。其中一部还是我自己动手改编的,并从头到尾参与了摄制过程,似乎又涉足到电影界。孩子从咿呀学语,到现在已经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甚至能相当准确地使用“因为”、“所以”、“然后”这样的虚词了;他很小就喜欢用铅笔涂抹,如今也会画一些类似抽象画派的汽车和房子。我常常暗暗地用他来和自己对比。我想,我在文学创作上的进步;大概也不过处在我儿子目前在说话和涂鸦上的程度吧。因为我面对文学,和他面对世界与人生,是同步开始运行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常重视他三周岁生日的缘故。这个日子,也是我搞专业文学创作的三周年。他当然还不会总结自己三年来的收获,只会吃巧克力。我却想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沉下心来思考一下这三年来我在文学创作上最主要的体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