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的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他不着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他从两年前头奉了他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合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他母子无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他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
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他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合他两个人往来最为亲密,虽是这等亲密,他的根底他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他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亲商量,等他事情完了,这正好请他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姐妹,将来就在此地给他找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也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他便要远走高飞。”
老爷诧异道:“他待后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他走的这个原故,止有我父亲知道,也是他母亲死后他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连我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像不是件甚么小事儿,也不知倒底是甚么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甚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他这几天,教他且莫急着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为甚么方才我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甚么原故呢?因前日他母亲死后,他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他的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来,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他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来,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记念。他也不曾说起老爷合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却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这里,况且又受过他的好处,正要访他,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见着他,留住了他,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他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得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已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
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位老人家虽合他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反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他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甚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合老爷装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得说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合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遍天下,总不曾遇见个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便说这人没出长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说入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是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白想想,这难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