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指着公子身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条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
老爷道:“自然也要见见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个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他父亲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他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他便说:‘这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合奴才大爷到他家献茶。他还说,便是他父亲有甚话说,有他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他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
却说安老爷到了庄门,早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
见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爷”的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揖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
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四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倒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一个角门,两间耳房,像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个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胰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沏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荡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他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他?”
说话间,那褚家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坐。只见他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腻。只听他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他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伺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说话。”他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人,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这要访的又是个何等样人呢?”
老爷见他问的不像无意闲谈,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他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他这张弹弓。又晓他合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他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