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 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及为相,居中,百官皆因决事。
吕嬃常以前陈平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嬃于陈平曰:“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1313],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嬃之谗也。”
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伪听之。及吕太后崩,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审食其免相。
孝文帝立,以为太尉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陈平欲让勃尊位,乃谢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赐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1314]!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1315]教我对!”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1316]人妻,弃市,国除。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1317]也。”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1318],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
太史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1319]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1320]?
一、 文化拓展:
司马光《资治通鉴》关于“三家分晋”有这样一段论赞:
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p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司马光认为,治理国家最好是用圣人,其次是用君子,如果二者皆无,与其用“小人”,不如用“愚人”。因为“愚人”就算图谋不轨,他们也因缺少才干而难以实现自已的目标。而“小人”就不同了,在司马光那里,“小人”有一个奇怪的定义:“才”胜“德”者。既然这样,“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小人”的危害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司马光的这则论赞正是针对王安石等人,对“才”大加攻击而对“德”却大力标举无非就是给王安石等有“才”之人扣上一个无“德”的帽子,其偏执之处昭然若揭——把有“才”与无“德”划等号。现在,站在时代的高度可以看出此种“才德”观的偏执之处,可是,长期以来,正统的文人士大夫都是这样看待“才德”的。对商君、吴起的富国强兵之“才”,他们视而不见,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谩骂这两人。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二人的“德”颇有问题:吴起“贪而好色”,商君“刻暴少恩”。司马迁则在两千年前能够突破这种观念的局限,思想意识颇有超前性。在《吴起列传》与《商君列传》中,司马迁热情肯定了这二人为国为民所作的巨大贡献,以至于连思想颇为开明的苏轼都指责司马迁:
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也。(《司马迁二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