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
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难行!
良乡、郑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许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簇箭,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把头梳洗结束了,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灿烂,是个白面郎君;随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笑道:“小可姓刘名嵌,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会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居,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zhuō]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是他年少可欺,便侈口道:“小弟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计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
“原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拿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够。东山惶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何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
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也!倘是个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
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相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扣,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问骡马钱快送我吧,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