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常识我一场。”弃了家,扮做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失。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又解说道:“骨头嫩,想是烧化了。”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甚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铁公子道:
“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姐死做一处倒好。”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使铁家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兄弟。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
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棵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
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逃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我你亲戚处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两个到了里面,坐了半晌,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才是。”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老人道:
“那得闲钱!”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哩!”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钱。”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个商计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