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政者的指挥不力,主将的调度失措,乃是李陵战败被俘的根本祸因。然而对于晚年好大喜功的武帝而言,战事失利的焦躁情绪急需将士的殉节来安慰平抚,帝国危机的端倪更须尽忠臣子义行的粉饰遮掩。此时,李陵对于国家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棋子。如今,它该殉难时就当殉难。因为这甚至比挽回败局更能保全帝国的颜面。可恨这个李陵偏偏叛国投敌,加之又牵涉到贰师将军李广利,更是罪不容诛!呜呼!李陵最不看重的就是死亡,然而国家意志偏偏只赋予他这形式主义的要求;李陵最为看重的是为国复仇之实,可惜武帝和一般世俗之人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永志未成而骨肉相残,一个不被理解的英雄只得作此穷途之哭。此时,本文的悲剧心理刻画已然到达了情绪的顶峰。
5,自第七段以后,书信文字开始逐渐展露出批判的表达的锋芒,试作分析。
自第七段始,李陵似乎已经从悲剧心理的犹豫和冲突中摆脱了出来,并且逐渐将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了当时汉朝的最高统治者。他历历细数了汉朝创始以来所有的功臣名将:萧何、樊哙、韩信、彭越、晁错、周勃、窦婴、周亚夫、直至自己的祖父李广。这干人竟无一得以善终者——这铁铮铮的事实与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汉与功臣不薄”相并置,效果何其反讽。对于君王,如此言辞激烈的批判,在中古文学史上是十分难得的。尤其是当这种批判已经不再囿于对某一个人行为的抨击,而是指向了整个汉家政治文化和政治生态的时候。此时,我们不禁联想起儒家(尤其是孟子)为我们所描述的君臣关系:“君待臣义礼,臣待君以忠”;“君之视臣如草芥,臣之视君如寇仇”(《论语》)。此时,先秦时期对于君臣相对平等地位这一政治理想的追求,又在五百年后一个被抛出了家国文化圈的伤心臣子身上重现了。看来,有时只有跳出樊篱,身处局外者,方能得事物之本来面目,但这却是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只有在一个惟才是举的时代,反名教的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的文学。
文化史扩展
1,匈奴
从历史上看,匈奴是“大汉”的敌人,是侵略中国的野蛮族。王国维早就论道:“我国古时有一强梁之外族,……中间或分或合,时入侵暴中国,其俗崇尚武力,而文化之程度不及诸夏远甚。……战国以降,或称为胡,曰匈奴。”(《鬼方混夷猃狁考》)。
2,华夷之辩
《答苏武书》虽是伪托,然其中的李陵,虽不是“汉恩自浅胡自深”,却也是有家归不得、胡汉两无靠,尤其是第一段,强烈表现了在异文化处境中的“异类”感,文化悲剧意识。像屈原那样进退失据,华夷之辨,确是中国文化大义。在民族存亡时刻,必讲求民族大义,自不待言。除此之外,中国文化的华夷之辨,其要义更在于,文化高于种族。如果“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如果政治不公,任人为亲,压抑人才,那么,空洞洞的“国家”,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正是这篇作品的批判锋芒所在。
文化高于种族,其意义又在于,农业文明、和平主义、选贤与能等等的文化价值取向,高于血缘、高于军事与政治的争夺。所以,文化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狭隘的地域概念。可参看《论语》:“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国语》:“先王耀德不观兵。”以及《春秋繁露》:“王者爱及四夷。” 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具有普遍性。华夷之辨,是文明与野蛮之辨。
3,李陵台
后人又筑李陵台。将李陵重塑造为爱国英雄。汪元量诗云:“伊昔李少卿,筑台望汉月。月落泪纵横,凄然肠断裂。当时不爱死,心怀归汉阙。岂谓壮士身,中道有摧折。我行到寰州,悠然见突兀。下马登斯台,台荒草如雪。妖氛霭冥蒙,六合何恍惚。伤彼古豪雄,清泪泫不歇。吟君五言诗,朔风共呜咽。”(宋 汪元量《湖山类稿》巻二《李陵台》)
集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