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苑小水后来果真到朱雀街上的一家洗头房里做了洗头小姐,原因是老黑得了肝癌,需要大量的钱。老黑怎么能得上肝癌,我想这跟他的深居简出有关,不,用深居简出来形容老黑退隐江湖后的状况显然并不恰当,老黑后来连那间民房的院子都不去了,他整天窝在家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他的腿废了,整天窝在家里连院子都不去,无论他多么健康,久而久之也是吃不消的。苑小水是穿着一件露胸上衣出现在朱雀街上的,她白花花的胸和乳沟像钩子一样插在我眼里,让我的眼要滴血。美丽美好的姑娘苑小水像一朵惊艳的冰花,在朱雀街上引起了骚乱,犯贱的男人们争相光顾她工作的洗头房,而她自己多次露着白花花的胸和乳沟当着站在店门外的我,去勾引那些走在街上的男人们。我多么怀念苑小水脖子上那条火红色的纱巾,她围着它一跳一跳地消失在楼洞里,那个景象成了我回忆里永远的伤痛。
半年后老黑死了。我想,老黑死了苑小水就不用再到朱雀街上班了,我很高兴老黑能及时死去。但是老黑死了之后苑小水并没有离开朱雀街,相反,她做出一副要在朱雀街上老死的样子。那个时候她挣的钱已经很多了,足以供她自己吃穿不尽,甚至她完全可以拿着这笔钱,去开一个小规模的店,做一份正当生意,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离开这条红灯街。
有天晚上,我在城乡结合部那间民房门口拦住苑小水,我说你为什么还不离开朱雀街,那里有什么好?苑小水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就那么不如老黑吗?苑小水说,我十二岁被人强奸,一个人跑到海里打算死,是老黑把我扛上了岸,从那以后十年了他就没再正眼看过任何一个女人,就冲这,我也要永远怀念他。我说你怀念他不必用这种方式啊,苑小水说老黑是让你给整死的,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就是要在你眼皮子底下让男人做,让你难受。
我回到张柳儿那里,张柳儿说她觉得苑小水对我还是有些意思的,因为我跟老黑为敌,老黑跟我比枪而残了腿,至于肝癌是不是因我而得,这笔帐说到底还是应该记在我头上的,因此苑小水有一千个理由恨我,哪怕她曾经亮晶晶地看过我在旱冰场上凌空旋转一百八十度。
我知道我跟苑小水永无可能了。在一个酒醉后的晚上我跟一个一直很喜欢我的妓女上了床,这个妓女咬着我的耳朵,说黄大哥我不要你的钱,我白让你干。她使出了浑身解数,让我很销魂,那个时刻我想,苑小水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没过多久我就做遍了朱雀街上所有的妓女,我沉湎在她们的肉体里,高潮时在心里喊着苑小水的名字,过着极其虚妄的生活。
5
在因苑小水而极度伤心的那些日子里,我开始接近张柳儿的女儿张忘。张忘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她几乎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我,她丝毫不过问我的过去。她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微笑,纯得像纸,干净得像纸。
你相信吗,一个人他的行为无论多么不堪,内心里还是渴望干净的,在我跟张忘交往之后这种渴望渐渐在我大脑里不断凸显和成型,谁都无法相信,跟张忘呆在一起时我内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安宁感,那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我竟然对她产生了那样一种感觉。张忘的手指很细很软,我跟她十指相扣在大街上走,街上很多姑娘对我们指指戳戳,张忘表情像云彩一样淡和美,我看着她的侧脸,常常无缘无故地叹气。我知道我叹气是因为,我心里确认,这么美好的一个姑娘命里注定是不会属于我的,我无福消受这样的好姑娘。那个时候我还是要命地迷恋着苑小水,她像一只妖冶的蝴蝶而张忘像一只纯净的蜻蜓,我冲动地迷恋着苑小水,同时又干净地依赖着张忘,对任何一方的感情,都是我妄图用来对另一方感情进行稀释的液体,这样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无法对任何一方专情。
说到这里,我想我该说说张柳儿了,姑娘,你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我喜欢你这样云淡风清地听我讲述,你从不打断我,突兀地问起某一个你想知道的问题,这很好,你让我对我的讲述充满了喜欢。当我跟张忘好了以后,我曾经以为我无法面对张柳儿,但是事实并非我想象中那么复杂,因为我忽略了,张柳儿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她经历的事情和挫伤,我敢肯定我无法想象。从感情上来说,我相信张柳儿并不拒绝她的女儿跟我好,但从理性上来说,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跟着一个朝不保夕,身上器官随时会伤残,甚至脑袋随时会搬家的男人。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合乎自然,她的女儿张忘几乎是见了我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我,那么张柳儿只能相信这是老天的安排。自从我跟张忘好上以后张柳儿就不再让我登她的家门了,她一个人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我曾经提出让她们母女相认,张柳儿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已经把她丢了,我不想再拣回来了。
事实上,我跟张忘之间的交往一直很干净,我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十指相扣。有一天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认为是她的干净让我自惭形秽,我想,我不能永远只跟她十指相扣地在街上走,那么我就只能让自己干净一些,怎么让自己干净一些呢?我站在朱雀街头上,看着这条糜烂的街道,忽然希望来场地震,把它震碎,一截一截抛到天上去。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真真切切地厌恶这条街道,和我同样糜烂的生活。在我三十岁的那一年我对我最得力的一个马仔说,这条街道是你的了。
我在远离朱雀街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开了一家公司,做钢管生意。我有资本做任何生意,因此我的公司办得很红火,一个春天的傍晚我跟张忘十指相扣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要跟你结婚。张忘很温柔地笑着,答应了我的请求。
讲述到这里我的心开始疼痛,那个温情的春天的傍晚刚刚过去,我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就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其实,我心里一直潜藏着一种隐忧,那就是,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得到普通幸福的,总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变数在黑暗里虎视眈眈。那天傍晚跟张忘分手之后我的心一直激烈跳动,到最后它跳得咚咚有声,半夜我从一个噩梦里惊悸醒来,身上流满了汗水。
那个夜里苑小水死了。
6
苑小水死得很惨,我一辈子都记得她死的样子,她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全身赤裸,胳膊和腿蜷曲着,下体插着一根拖把,流出来的血有几米远。
警察很快就封锁了整条朱雀街,苑小水的尸体被拉走了。
我坐在公司办公室里放声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我打电话给我从前的马仔,让他介绍一个卖枪的给我认识。那个时候我早已经不摆弄刀枪了,我的公司开得很火,它和张忘让我的生活变得循规蹈矩。夜里我在一个很僻静的街心公园里见到了这个卖枪的,我给了他钱,他给了我枪。我拿着枪回到办公室,手很哆嗦,我骂了自己一声。那天夜里我在公司的卧室里睡觉,怀里抱着枪,天亮之后睁开眼我看着怀里的枪,觉得它是如此熟悉和亲切。我拿着枪走到窗边,把他端起来,朝对面一栋居民楼瞄准,对面一扇窗户是个卫生间,有个男人两手放在裆部在撒尿,我瞄准他,想象他就是用一根拖把捅死苑小水的人,在想象里我的心发出了欢快冲动的叫喊,我不知道我的手指是怎样扣动了扳机的,当一声脆响发生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根本就不记得昨天夜里睡觉之前我朝枪膛里压子弹了。
走廊里已经有人在杂乱地走动,我公司里的人和其它公司里的人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他们在我门外探头探脑,说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说没什么事情,我放了个鞭。
上午我让公司里的人上街买了一架望远镜,在望远镜里我看到我的子弹打在了对面那户人家窗户旁边外墙上,墙皮脱落了一部分,看起来像人身上的一块牛皮癣。那个手抓着裆部撒尿的老兄,小命差点死在这颗子弹里。我想我拿枪的手还是有些抖,事隔多年,枪于我而言就像一个荒疏了的梦。
我不知道警察是在如何破案的,就像多年之前我的小兄弟王铁死在朱雀街上,我躲在张柳儿家里,不知道警察在外面如何破案一样。我想警察如何破案跟我无关,官有官道贼有贼道,我无法忍受苑小水死了而我还无动于衷地等待警察给我一个没有期限的答案,我重新返回了社会。我的那些得力马仔并没有因为我退隐了几年就疏远我,他们一腔热血地为我奔波,在警察还没有找出什么线索的时候,我只用了一天就找到了用一根拖把捅死苑小水的人,这两个外地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当我提着枪在半夜里来到这俩外地人的房间里时,他们的血还没流尽,我蹲下身子用手指试了试,血还是温热的。
你猜怎么样,姑娘,我一下子就知道,是许文强回来了。那个时候的烟台街面上,没有一个人敢跟我抢夺杀死这两个外地人的胆子,谁都知道大哥黄金红了眼。除了许文强,鬼都不是杀死这两个人的凶手。
警察在分头对付这两个案子,而我在寻找许文强。三天之后我在一家洗脚房里堵住许文强,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说,是他杀死了那两个外地人,他们把苑小水带到宾馆里出台,半夜里发现丢了钱,苑小水不承认,于是他们就狠狠做了她一顿,做得她大出血,然后丢到朱雀街上,下面塞上一根拖把。
我说许文强我敬佩你的义气,老黑已经死了,你还能用这种方式为他做事,你是个男人。但是我不能因为你是个男人,我就放过你,你记得吧,我对你说过我早晚要为我的小兄弟王铁报仇。说完之后我就从身上拿出枪,我说今天我们两人必须死一个。
7
姑娘你看到了,我没有死,许文强死了。不是我杀死了许文强,是警察杀死了他,他是杀死两个外地生意人的凶手,他必须死,尽管警察最后也弄明白了这两起凶案的关联,但法律是无情的。你知道外夹河吧,那里就是杀死许文强的法场,外夹河大桥和外夹河交叉而成的四块河滩分别代表四个季节,据说警察在枪毙犯人的时候,不同季节选用不同的河滩,许文强被枪毙的时候已经是那年的夏天了,在西北角的那块河滩上,许文强跪在地上,警察让他在远距离和近距离射击里选择一个,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近距离射击,狙击手于是把枪抵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他身子直挺挺的,没有抖一下,事后狙击手很佩服地看了看地上,没有许文强的尿水。
至于我,我因为那把枪而进了监狱。我还没有来得及杀许文强,我们那间包房的门就让一个小服务员推开了,她大叫着乱跑起来,我胡乱射了一枪,只擦伤了许文强胳膊上的一点皮。
我被关在南郊监狱里,禁止任何人探视。八个月后我走出了大铁门,重新获得了自由,在阳光下我光着脑壳朝张柳儿的家走,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在出狱之后我会那么义无返顾地朝张柳儿的家走去,在我的内心里她正散发着一种光辉,吸引着我呼唤着我。如你所料,张柳儿的家里是空的,她消失了。我的马仔告诉我说,过去的八个月里张柳儿频繁地去找一个很有话语权的人,这个人是张柳儿年轻时发誓死也不再见的。这个很有话语权的人让我走出了监狱,重新站到了阳光底下。当然,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擦伤了许文强胳膊上的一点皮,我犯的是私藏枪支罪,在被关押的八个月里我认罪态度良好,写了几十万字的悔过书。
从监狱里出来之后是冬天了,一切在我的眼里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著名的红灯街被市政府毫不留情地用铲车推成了废墟,并迅速建起了高楼大厦。我站在某一栋楼下极目远眺,再也找不回朱雀街的半点影子了,到处干净美好得像水墨画。
呵呵,你终于问我了,你问我张忘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跟她的母亲张柳儿,都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有时候我会在梦里见到她们,在梦里见到她们的时候我有时还会哭出声来,寂静的夜里我听着我的哭声,觉得很陌生。
好了姑娘,谢谢你听我讲述了我的半生,你是个很敬业的作家,看着你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敲打,我多次想起我小时候也是个有过理想的孩子。
什么,你说我其实是个很感性的男人,我懂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