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三的暑假过得很愉快也很痛苦。因为没有假期作业,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看自己的书;痛苦的是阅读后留下的许多谜团老是缠着我不放。
第一次读《红楼梦》就在这个暑假,我是用了很坚强的毅力把它读完的。听说后四十回是伪作,为高鹗、程伟元续写,看完前八十回就有一种不想往下读的念头,但还是咬紧牙关读完了它。感觉它一点不像小说,没有西方小说那样富有吸引力,好像没有什么情结,除了一些风雅的诗词、栽花葬花、请客吃饭、抽签猜谜,看戏过生日等琐屑之事以外,几乎没有故事,一切都很平淡。那时的我对小说的认识很肤浅,简单的把它理解成有曲折情结扣人心弦的故事。因此,初中的时候我总觉得《红楼梦》很平庸,不过如此。但有一些不解之谜仍留在了我的心里:为什么两百多年来许多文章高手都认为《红楼梦》是本好书,而且好到了极点,还当之无愧的位居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首?还有个问题弄得我老想不通:贾宝玉疯疯癫癫,整天花花草草,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一点实际的社会能力也没有,不务正业也不会生活,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娶老婆,甚至不应该谈恋爱;林黛玉更可笑了,除了泪眼汪汪,使点小性子之外,似乎也是废物一个,缺少生活能力,她身子骨单薄,整天病恹恹的,十几岁的人儿却像风烛残年的龙钟老太,能不能生小孩都成问题,也不是男人的好对象。现实生活中要真是有这样的人物,看他们不讨米才怪。怪不得贾宝玉出了家,林黛玉泪尽早夭。曹雪芹还是很聪明的,不这样安排下去恐怕读者会骂他不懂逻辑。这许多的迷团隐隐的诱惑着我去思考了一大堆的问题。整个暑假我就是在现实与虚妄中,真实与荒诞中,清醒冷静与恍惚迷离中度过的。我拿自己的想法与在小学教书的哥哥交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反复感慨说《红楼梦》真的太深奥了,太渊博了,太伟大了,一生也弄不懂的。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红楼梦》保持着神秘的敬畏。当时认为唯一值得我敬畏的是它的语言和诗词。因此,我的高一是在反复琢磨《红楼梦》的语言中度过的。也是在高一这一学年我开始了大量的背诵《红楼梦》诗词。最先背熟的是《好了歌》,还有甄士隐注解它的解说词。那个时候似乎从里面懂得了什么,觉得人生很颓废,尤其是在病中真有种想跟了甄士隐出家的念头。高一生病生得厉害,有次吃了湖北的某个风湿病专科医院的药后差点中毒身亡,里面含有植物剧毒马钱子。因服用过量,一个晚上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大汗淋漓,神经紧绷,稍一喘息就会造成脊柱抽搐,折腾了一整晚,筋疲力尽,感觉是从阎王哪里打了个转。从此落下了腰痛的顽症。第二天躺在床上,很是虚弱,不吃不喝。好友杨其文君多有照顾,嘘寒问暖,由是万分感激。那一天心里一片空白,就整个儿把十几年来的生活历程回忆了好几遍,其间辛酸苦辣唯有自己知道。自12岁生病以来,几个年头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症,阴阴阳阳,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生命中似乎充满了玄机,个中消息真是难以参透啊。杨其文君说,一个人躺着难熬,看点书吧,随手递过来一本《红楼梦》。在偌大的寝室里(当时我们班30多个男生就住一个寝室,条件很艰苦)我独自一人默默的看着这本古典名著。读到《好了歌》,细细吟哦,禁不住泪流满面,它似乎在告诫我,应该把人世看淡参透。我很佩服甄士隐懂得其中的机锋,能够洞明世事,毅然决然的抛家别子走出了名缰利锁的滚滚红尘。
后来读《红楼梦》发现小说的人物命运完全隐藏在这短短的《好了歌》里,我感到莫大的惊喜,有种猜中了谜一般的兴奋,才开始懂得了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读大学时老师告诉我有些走火入魔的红学爱好者把《红楼梦》当作谶纬之学在解读。那也不能怪红迷啊,《红楼梦》确实在很多地方埋下了伏笔,草蛇灰线,隐约可寻,充满了暗示,充满了照应,有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在病中读红楼,真有种别样的滋味。我开始了慎重的关注文本,重新审视文本,尊重作者,摒弃了前人评高鹗续作是狗尾续貂的观点,也开始了把百二十回作为一个整体去阅读,去尊重,去把玩。
所以高一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在疾病缠身的处境中,我读着《红楼梦》,思考着我将何去何从,思考着高中之后我该干什么,适合于干什么。父兄辈都是学理的,恐怕我只能学文了。班主任彭昌成老师是教语文的,他带着我与班上的另一个文学爱好者刘先焱去武冈师范听了一次文学讲座,记得是五一节后的一个礼拜天的上午。那是邵阳市文联主席、散文家杨悠和邵阳市作家协会的刘志坚老师的讲座,他们风趣的谈吐,幽默的语言,执着的创作心态,我是由衷的佩服。回校后吃过中餐,我独自一人逛到资江河边静静的坐了一个下午,回想起两位老师的讲座,回想起他们的告诫:“创作是件苦差使,有时为了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几天都不想吃不想睡,真应了古人说的‘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但也苦中有乐啊。有所感有所思时,创作的冲动让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每当一个作品完成,就有一种极度轻松愉快的感觉。热爱生活才能热爱创作,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人生,表达亲情和爱情,用自己的智慧和文采诠释生活装点人生,不也很快乐吗?。”他们还告诫我们这些混沌不开的文学青年一定要读名著,读元典,在三个小时的讲座中多次提到对《红楼梦》的学习。我坚定了要学文的信念,反复权衡自己,觉得有很多优势要学文科,不学文科简直就是浪费了一个人才。本来在高一就没有分科的要求,分科是高二结束时的事情,那时真是太自信了,甚或有点狂!
不过这种坚定的学文的信念鞭策我去广泛地阅读课外书籍。通过伯父的小儿子长星从武冈师范借了好多的名著,其中就有《白鲸》、《双城记》、《刀锋》等;也是在高一最后一个多月时间里,我细细的读完了《水浒传》《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很多字认不得,阅读障碍多,我不得不用平时积累的零花钱买了平生第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现在回想起来,阅读这四本古代小说名著对我的文言学习很有帮助,增强了我的语感,扩大了词汇量。直到现在我还坚信不疑文言学得好的人写作一定不错。1992年至1993年,我尝试着用文言写过短篇小说,有三篇在《武冈报》上刊登过,得到了文友们的称赞。1993年我在一中读高三时,参加过武冈建筑公司与《武冈报》合作举办的“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建筑杯’征文大奖赛”,我写过两首诗歌——《题范仲淹》《想起你的一个动作》,前者得了个纪念奖,后者中了个三等奖,在一起开会领奖的一个文友在南桥中学教书,后来知道他叫林日新,他说看你的文章很多了,总以为你是个成熟的中年汉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问他如何把我想象得那样饱经风霜,他说看你的几篇文言小小说觉得老辣犀利,功底深厚啊。他或许是出于奖掖后学多加鼓励,丝毫看不到文人相轻的影子,我由是感动。但我自信写的基本上是较地道的文言。后来林老师告诉我,文言小说写得好的要数《聊斋志异》了。我牢记在心,在高三暑假时我读完了《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