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他们还不过是同学,无忧无虑,顽皮淘气,可是从他们宣誓的那一天起,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似乎都跟以前的自己告别了。他们仿佛断绝了以前的轻率的友谊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崇高的关系——思想一致的友谊、组织上的友谊、每人誓为解放祖国土地而流血的友谊。
在柯舍沃伊家的大房间里(它跟所有标准式房屋里的大房间一样),没有漆过的窗台上满是没有熟透的西红柿,一张胡桃木长沙发是给奥列格做床用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床上放着好多拍得鼓鼓的、套着花边枕套的枕头,——这个房间还能使他们回想起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岁月,但同时它已经成为秘密活动的场所。
奥列格也已经不是奥列格,而是卡苏克了:这是他继父的姓,他继父年轻时是乌克兰相当有名的游击队员,在去世前一年是卡涅夫土地部的主任。奥列格拿他的姓来做自己的化名;在他心里,对于游击斗争的最初的传奇性想象以及继父给予他的多方面培养勇敢性格的锻炼——田间劳动、狩猎、骑马、在德涅泊河上划船,——都和这个姓联系着。
他打开他用暗号记着一切的那一页,请刘巴谢夫卓娃发言。
刘勃卡从沙发上站起来,眯起了眼睛。她的充满如此难以想象的艰险、会见和冒险的整个旅途都浮现在眼前,——
这些事就是讲两夜也讲不完。
昨天白天她还提着这只她觉得十分沉重的手提箱站在十字路口,可是现在她又到了自己的朋友中间了。
照她事先跟奥列格讲好的那样,刘勃卡首先向总部委员们传达普罗庆柯告诉她有关斯塔霍维奇的一切。当然,刘勃卡没有讲出普罗庆柯的名字,虽然她一眼就认出他,——她说她偶然碰到了一个以前跟斯塔霍维奇同在一支游击队里的人。
刘勃卡是个直率大胆的姑娘,在她不喜欢某人的场合下甚至有些无情。所以她并不讳言那人的推测,说斯塔霍维奇可能落到过德国人手里。
在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总部委员们对斯塔霍维奇连望都不敢望。可是他坐在那里表面上倒很镇定,瘦削的双手放在桌上,眼睛直望着前面,——他脸上的表情坚强有力。但是一听到刘勃卡的最后几句话,他的脸刷地变了色。
他使自己保持的那种紧张状态松弛了,嘴巴和双手松开了。他突然委屈地、惊讶地、同时又公然地对大伙扫视了一下,马上变得像孩子似的。
“他……他是那么说的吗?……他能够那样想吗?”他重复说了几遍,一面带着这种受委屈的孩子的表情直望着刘勃卡的眼睛。
大伙都不作声,于是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这样坐了一会。
然后他把手从脸上拿开,轻轻地说道:
“我受到这样的怀疑,说我……那他为什么不对你说,我们已经被追逐了一个星期,而且上级对我们说过,应当分成小组散开的呢?”他抬起眼睛望着刘勃卡说,接着又公然望了望大伙。“我躺在矮树林里的时候,心里想:他们为了逃生准备突围,即使不是全体,也要有一大部分会牺牲,我也可能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我能够逃生,将来还可以有用。这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我当然明白这是一种借口。炮火这么猛……真可怕。”斯塔霍维奇天真地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认为我是犯了滔天大罪……要知道,他们也是要逃生……天已经黑了,我心里想:我游泳游得很好。我一个人可能不会被德国人发觉。等大伙都跑了,我还躺了一会,这边的炮火停了,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响起来,非常猛烈。我想:是时候了,——我就仰游起来,只露出鼻子,我游得很好,先游到河心,后来就顺着水势游。我就是这样逃出性命来的!……可是竟会引起这样的怀疑……这怎么行?……这个人自己,归根到底,不是也逃出性命了吗?……我心里想,我既然游泳游得好,我就来利用这一点吧。于是我就仰游起来。我就是这样逃出性命来的!……”
斯塔霍维奇坐在那里,头发蓬乱,样子像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