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p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18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