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上便稍稍留着这惨淡的经验与幻灭的热情的痕迹。“女人是男子的事业的障碍石。爱一个女人同时又要做些好的事业是极难的;要不永远受着阻碍的惟一的方法便是结婚。”(《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册——阿谢特法译本)除了在讲起列文订婚的几章的美丽的文字外,本书中所讲起的爱情,已远没有《战争与和平》中若干篇幅的年青的诗意了,这些篇幅是足以和一切时代的美妙的抒情诗媲美的。反之,这里的爱情含有一种暴烈的,肉感的,专横的性格。统制这部小说的定命论,不复是如《战争与和平》中的一种神克里希纳,不复是一个运命的支配者,而是恋爱的疯狂,“整个的维纳斯”在舞会的美妙的景色中,当安娜与沃伦斯基不知不觉中互相热爱的时候,是这爱神在这无邪的,美丽的,富有思想的,穿着黑衣的安娜身上,加上“一种几乎是恶魔般的诱惑力”。《安娜卡列尼娜》法译本第一册。当沃伦斯基宣露爱情的时候,亦是这爱神使安娜脸上发出一种光辉,——“不是欢乐的光辉。而是在黑夜中爆发的火灾的骇人的光辉。”同前。亦是这爱神使这光明磊落、理性很强的少女,在血管中,流溢着肉欲的力,而且爱情逗留在她的心头,直到把这颗心磨炼到破碎的时候才离开它。接近安娜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这潜伏着的魔鬼的吸力与威胁。基蒂第一个惊惶地发现它。当沃伦斯基去看安娜时,他的欢乐的感觉中也杂有神秘的恐惧。列文,在她面前,失掉了他全部的意志。安娜自己亦知道她已不能自主。当故事渐渐演化的时候,无可震慑的情欲,把这高傲人物的道德的壁垒,尽行毁掉了。她所有的最优越的部分,她的真诚而勇敢的灵魂瓦解了,堕落了:她已没有勇气牺牲世俗的虚荣;她的生命除了取悦她的爱人之外更无别的目标,她胆怯地、羞愧地不使自己怀孕;她受着嫉妒的煎熬,完全把她征服了的性欲的力量,迫使她在举动中声音中眼睛中处处作伪;她堕入那种只要使无论何种男子都要为之回首一瞥的女人群中。她用吗啡来麻醉自己,直到不可容忍的苦恼,和为了自己精神的堕落而悲苦的情操迫使她投身于火车轮下。“而那胡须蓬乱的乡人”,——她和沃伦斯基时时在梦中遇见的幻象,——“站在火车的足踏板上俯视铁道”;据那含有预言性的梦境所示,“她俯身伏在一张口袋上,把什么东西隐藏在内,这是她往日的生命、痛苦、欺妄和烦恼……”“我保留着报复之权。”书首的箴言。上帝说……这是被爱情所煎熬,被神的律令所压迫的灵魂的悲剧,——为托尔斯泰一鼓作气以极深刻的笔触描写的一幅画。在这悲剧周围,托尔斯泰如在《战争与和平》中一样,安插下好几个别的人物的小说。但这些平行的历史可惜衔接得太迅骤太造作,没有达到《战争与和平》中交响曲般的统一性。人们也觉得其中若干完全写实的场面,——如圣彼得堡的贵族阶级与他们有闲的谈话,——有时是枉费的。还有,比《战争与和平》更显明地,托尔斯泰把他的人格与他的哲学思想和人生的景色交错在一起。但作品并不因此而减少它的富丽。和《战争与和平》中同样众多的人物,同样可惊地准确。我觉得男子的肖像更为优越。托尔斯泰描绘的斯捷潘阿尔卡杰维奇,那可爱的自私主义者,没有一个人见了他能不回答他的好意的微笑,还有卡列宁,高级官员的典型,漂亮而平庸的政治家,永远借着讥讽以隐藏自己的情操:尊严与怯弱的混合品;虚伪世界的奇特的产物,这个虚伪世界,虽然他聪明慷慨,终于无法摆脱,——而且他的不信任自己的心也是不错的,因为当他任令自己的情操摆布时,他便要堕入一种神秘的虚无境界。但这部小说的主要意义,除了安娜的悲剧和一八六○年时代的俄国社会——沙龙,军官俱乐部,舞会,戏院,赛马——的种种色相之外,尤其含有自传的性格。较之托尔斯泰所创造的许多其他的人物,列文更加是他的化身。托尔斯泰不独赋与他自己的又是保守又是民主的思想,和乡间贵族轻蔑知识阶级的反自由主义;在本书的结尾中,还有明白攻击战争、国家主义、泛斯拉夫族主义的思想。而且他把自己的生命亦赋予了他。列文与基蒂的爱情和他们初婚后的数年,是他自己的回忆的变相,——即列文的兄弟之死亦是托尔斯泰的兄弟德米特里之死的痛苦的表现。最后一编,在小说上是全部无用的,但使我们看出他那时候衷心惶乱的原因。《战争与和平》的结尾,固然是转入另一部拟议中的作品的艺术上的过渡,《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却是两年以后在《忏悔录》中宣露的精神革命的过渡。在本书中,已屡次以一种讽刺的或剧烈的形式批评当时的俄国社会,这社会是为他在将来的著作中所不住地攻击的。攻击谎言,攻击一切谎言,对于道德的谎言,和对于罪恶的谎言同样看待,指斥自由论调,抨击世俗的虚浮的慈悲,沙龙中的宗教,和博爱主义!向整个社会宣战,因为它魅惑一切真实的情操,灭杀心灵的活力!在社会的陈腐的法统之上,死突然放射了一道光明。在垂危的安娜前面,矫伪的卡列宁也感动了。这没有生命,一切都是造作的心魂,居然亦透入一道爱的光明而具有基督徒的宽耍一霎时,丈夫,妻子,情人,三个都改变了。一切变得质朴正直。但当安娜渐次回复时,三人都觉得“在一种内在地支配他们的几乎是圣洁的力量之外,更有另一种力量,粗犷的,极强的,不由他们自主地支配着他们的生命,使他们不复再能享受平和”。而他们预先就知道他们在这场战斗中是无能的,“他们将被迫作恶,为社会所认为必须的”。“对于社会,罪恶是合理的。牺牲爱,却是不健全。”(《安娜卡列尼娜》法译本第二册)列文所以如化身的托尔斯泰般在书的结尾中亦变得升华者,是因为死亦使他感动了之故。他素来是“不能信仰的,他亦不能彻底怀疑”。出w处同前。自从他看见他的兄弟死后,他为了自己的愚昧觉得害怕。他的婚姻在一时期内曾抑住这些悲痛的情绪。但自从他的第一个孩子生下之后,它们重复显现了。他时而祈祷时而否定一切。他徒然浏览哲学书籍。在狂乱的时光,他甚至害怕自己要自杀。体力的工作使他镇静了:在此,毫无怀疑,一切都是显明的。列文和农人们谈话;其中一个和他谈着那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上帝生存的人”。这对于他不啻是一个启示。他发现理智与心的敌对性。理智教人为了生存必得要残忍地奋斗;爱护他人是全不合理的:“理智是什么也没有教我;我知道的一切都是由心启示给我的。”《安娜卡列尼娜》法译本第二册。
从此,平静重新来临。卑微的乡人——对于他,心是惟一的指导者——这个名辞把他重新领到上帝面前……什么上帝?他不想知道。这时候的列文,如将来长久时期内的托尔斯泰一般,在教会前面是很谦恭的,对于教义亦毫无反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