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