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团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枪哒哒地响着。埋伏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阳。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枪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枪,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一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枪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像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上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精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团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团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拼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拼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驶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像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立,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