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在一个雾蒙蒙的融雪的日子的中午,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来到白土镇。镇上挤了一万五千多难民,其中有一大半是害斑疹伤寒的。许多穿着英国军大衣、短皮袄和棉袄的哥萨克,在街上找住处和喂马的草料,到处是骑马的人和车辆在乱窜。人家的院子里,几十匹瘦弱的马站在槽边,有气无力地嚼着干草;大街上、小胡同里,到处是扔弃的爬犁、四轮车和子弹箱。走过一条街时,普罗霍尔仔细看了看拴在栅栏上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说:“你看,这是安得留什卡亲家的马呀!那就是说,咱们村的人在这儿呀。”于是赶紧从爬犁上跳下来,走进屋子里去打听。
过了几分钟,安得烈托波利斯科夫——普罗霍尔的于亲家和邻居——披着军大衣,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由普罗霍尔陪着,庄重地走到爬犁跟前来,把散发着马汗气味的黑手伸给葛利高里。
“你是跟着村子里的难民车队一起走吗?”葛利高里问。
“一起儿受罪的。”
“好,快说说,你们一路上怎么样!”
“一路的情形就不用说啦……每天宿营后,都要留下些人和马…”
“我老爹还好吗?”
托波利斯科夫的视线避开葛利高里,朝别处看着,叹道:“不好啊,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糟得很哪……为他老人家祝福吧,昨天傍晚他已经归天,辞世啦……”
“已经埋了吗?”葛利高里脸色煞白,问道。
“我说不好,今天我没有到那儿去过。走吧,我告诉你那座房子……亲家,往右拐,街口右手第四座房子就是。”
普罗霍尔把爬犁赶到一座宽敞的铁顶房子旁边,让马停在木栅栏旁边,但是托波利斯科夫却请他赶进院子去。
“这儿也很挤,住了二十来个人,不过你们就在这里挤一下吧,”说完了,从爬犁上跳下去开大门。
葛利高里头一个走进烧得很暖和的屋子里。地板上躺着。坐着挤满了熟识的同乡。有的在修理鞋子和马套,有三个坐在桌边喝菜汤,其中有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搭伙同行的别斯赫列布诺夫老头子。哥萨克们一看见葛利高里都站了起来,同声答复了他的简短问候。
“我父亲在哪儿?”葛利高里往下搞着皮帽子,打量着房间问。
“我们运气不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已经去世啦,”别斯赫列布诺夫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嘴,放下勺子,画了一个十字,低声回答说。“昨天傍晚咽气的,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这我知道。已经埋了吗?”
“还没有。我们准备今天埋,这会儿,你看,还停在这儿,我们把他抬到冷屋子里去了。请到这儿来。”别斯赫列布诺夫打开通往邻室的门,仿佛很抱歉似的说:“哥萨克们都不愿意跟死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气味太难闻,而且停在这儿是比较好的……主人这间屋子里不生火。”
宽敞的内室里散发出了一股扑鼻的大麻种子和老鼠粪的气味一一个角落里堆满了黍谷和大麻;长凳上摆着些装面粉和油的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屋子中间的草垫子上。葛利高里推开别斯赫列布诺夫,走进内室,站到父亲的尸体旁边。
“他病了两个星期,”别斯赫列布诺夫低声讲。“还是在梅切特卡的时候他就染上伤寒病倒了。真没想到你爸爸竞死在这儿了……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葛利高里往前弯下腰,看着父亲。疾病改变了亲人脸的轮廓,变得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且非常陌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苍白、干瘪的腮帮子上长满了灰色的硬毛,胡子垂在瘪进去的嘴上,眼睛半闭着,蓝珐琅似的白眼珠已经失去了生气和光泽。老头子耷拉着的下巴上缠着条红围巾,斑白的卷毛大胡子衬在红围巾上显得更银光闪闪、更白了。
葛利高里跪了下去,想要最后一次仔细地看看,记住亲人的模样,而恐怖和嫌恶却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一层虱子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蜡一般的灰色脸上乱爬,爬满了眼窝和腮帮上的皱纹。它们像一块浮动的纱布,遮在脸上,在大胡子里,在眉毛里乱爬,蓝棉袄的硬领子上也爬了厚厚的一层,衣领都变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