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奔波的白天,葛利高里已经觉得长得烦人,而无尽头的。漫长的冬夜就更长得可怕啦。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当前的事情和回忆往事。脑子里长时间地翻腾着在自己畸形的、糟乱如麻的生活中逝去的岁月。坐在爬犁上,迷离恍惚的目光凝视着死气沉沉。大雪覆盖的草原,或者夜里闭上眼睛,咬着牙,躺在气闷的、挤满人的小屋子的一角里,——他惟一思念的就是病危的、昏迷不醒的、被扔在荒僻的小村里的阿克西妮亚以及留在鞑靼村的亲人们……那里,顿河地区已经建立了苏维埃政权,葛利高里总在忧伤,担心地问自己:“他们真会为了我而去虐待妈妈或者杜妮亚什卡吗?”他立刻又开始安慰自己,回想起在路上已经听到无数次的传说,都说红军战士不扰民,对他们占领的村镇里的老百姓都很好。担忧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那种老母会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的想法,已经显得非常荒唐和毫无根据了。一想到孩子,葛利高里就立刻愁肠寸断。他担心家人恐怕无力使他们免于伤寒,同时又觉得,自从娜塔莉亚死后,他对孩子们的钟爱,任何痛苦都已经不能像这种爱那样使他动心……
在萨尔斯克的一个过冬地区,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住了四天,让马休息一下。这几天,他们曾多次谈到将来怎么办。刚到过冬地区的第一天,普罗霍尔就问:“咱们的部队能在库班地区站住脚,还是要继续往高加索退呢?你怎么看?”
“不知道。不过对你来说,还不是一样吗?”
“真是岂有此理!这对我怎么会是一样呢?这不是要把咱们赶到回教徒的土地上去,赶到土耳其附近的地方,去吃清水煮萝卜吗?”
“我又不是邓尼金,请你也不要问我在往哪儿赶咱们,”葛利高里不高兴地回答说。
“我这是因为听到这样的消息才问你的,好像又开始在库班河沿岸进行防御战啦,等春天一到,就可以回家去啦。”
“谁去进行防御战呀?”葛利高里冷笑说。
“这还用问,当然是哥萨克和士官生啦,此外还有谁呀?”
“净说昏话!你的眼睛瞎啦,你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吗?大家都一心在想赶快逃跑,谁会去进行防御战呀?”
“唉,小伙子,我自个儿也看得出咱们是完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还不愿相信……”普罗霍尔叹了口气说。“唉,万不得已,就漂洋过海,或者像虾一样爬到外国去,你怎么样?去吗?”
“你呢?”
“我的态度是这样:你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如果人们都去,我也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呀。”
“我也是这样想。既然咱们已经加入了羊群,那就只能跟在绵羊后头走啦……”
“可是那些绵羊有时候他妈的会瞎跑……不,你别说这逗笑的话啦!你说真心话!”
“别说啦!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干吗要庸人自扰呢!”
“好好,阿门!我不再问你啦。”普罗霍尔同意说。
但是第二天,他们去收拾马的时候,普罗霍尔又谈起老问题来了。
“你听说绿军的事了吗?”他装作好像在观察三齿叉的叉柄似的,小心翼翼地问。
“听说啦,怎么啦?”
“怎么又出来了什么绿军呀?他们拥护谁?”
“拥护红军。”
“为什么管他们叫绿军呢?”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儿,大概是因为他们总藏在树林子里,所以才这样称呼他们的。”
“是不是咱俩也去绿一下呢?”普罗霍尔想了半天以后,胆怯地提议说。
“我好像没有胃口。”
“可是除了绿军之外,还有什么军队,能使我们尽快回家去呢?我他妈的反正都一样——绿军也好,蓝军也好,或者是什么蛋黄色的军队也好,只要这些人反对战争,肯把当兵的人放回家去,不管是什么颜色的,我都甘心情愿地浸进去染一染……”
“你再忍耐一会儿吧,也许会有这种军队的,”葛利高里劝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