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上了大车队。一个娘儿们骑着一匹漂亮的深棕色儿马,从行进中的车队前部,迎面向他飞跑过来。跑到普罗霍尔跟前,勒住了马。她骑的那匹马备着一副富丽堂皇的鞍子,胸带和完头闪着银光,鞍翅也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上等皮于的马肚带和鞍褥子都锃光透亮,小娘儿们熟练、矫健地骑在马上,强有力的、黝黑的手里紧攥着理得整整齐齐的缰绳,但是那匹高大的战马,显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大瞪着赤红的大眼珠于,打着脖子,露出黄色的牙床,总想去咬娘儿们那从裙子下面露出来的滚圆的膝盖。
女人头上裹着一条新洗过的、已经从深蓝变成浅蓝色的头巾,一直裹到眼睛。她把头巾角儿从唇边拨开,问:‘大叔,你追上来时没有见到几辆拉着伤兵的大车吗?“
“我追过的大车太多啦。怎么?”
“唉,倒霉透啦,”女人拉着长声说,“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他本来是跟着野战医院从霍皮奥尔河日出发的。他的腿受了伤。现在似乎是化脓了,他求村子里的人给我带信,要我给他把马送去。这就是他骑的马,”娘儿们用鞭子往挂着汗珠儿的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备上马,赶到霍皮奥尔河日,但是医院已经不在那儿,撤走了。于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普罗霍尔欣赏着哥萨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圆脸儿,高兴地听着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着说:“哎呀,我说大嫂于啊!于吗要找你的丈夫呀!叫他跟着医院走就是啦,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有这么一匹好马做嫁妆——谁都愿意娶你做老婆!连我都想试一试。”
女人勉强笑了笑,弯下丰满的身段,把裙子边向裸露出来的膝盖上拉了拉。
“你别打哈哈,告诉我,有没有遇到过医院!”
“你看那个车队里,既有病人,又有伤员,”普罗霍尔叹了回气,回答说。
女人把鞭子一扬,她那匹马单用后腿来了个大转身,腿裆里的汗沫白光一闪,小跑起来,然后脚步错乱地飞奔而去。
大车队缓缓地往前移动着。牛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赶开嗡嗡叫的牛蛙。热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气是那么沉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连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叶都被晒得卷了起来,枯萎了。
普罗霍尔又和逃难的人们的车队走到一起。青年哥萨克竟是那么多,使他大吃一惊。他们有的是从自己的连队掉队的,有的干脆就开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属,跟他们一起向渡口走去。有些把战马拴在车后,躺到车上,跟娘儿们聊着,哄着孩子;另一些骑在马上,步枪和马刀都照旧背在身上。“他们扔下部队,逃难啦,”普罗霍尔打量着这些哥萨克,心里断定。
到处都是马汗和牛汗的气味、大板车的木头被太阳蒸晒的气味、家什和润滑大车轴的黑油气味。牛大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走着一口水像花线似的从它们伸出的舌头上垂下来,一直拖到大道的尘土上。车队以每小时四五俄里的速度往前移动着、那些马拉的车辆也不比牛车走得快。但是等到南边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的炮声,马上一切都紧张起来了:双套和单套马拉的大车搅乱了车队的秩序,从长长的行列里冲到旁边去。马小跑起来,鞭子直闪晃,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快跑啊!”“鬼儿子!”“跑啊!”树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僻僻啪啪地抽去,车轮的磷磷声更热闹了。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一团团炎热、浓重的灰色尘埃从大道上飞腾起来,往后飘去,盘旋着,落在庄稼和各种野草茎上。
普罗霍尔的强壮的小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会儿用嘴唇扯下几根木草,一会儿咬下朵油菜黄花,一会儿咬下一小撮芥菜;咬着吃着,摇晃着机灵的耳朵,使劲用舌头往外顶咯咯响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但是炮响以后,普罗霍尔用靴子后跟磕了它一下,小马好像很懂事似的,明白现在不是吃草的时候,高兴地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