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契克几次回顾:已经没有追兵。四下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的声响来破坏这片宁静。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一丛灌木就倒了下去。他的心跳得很急促。他把身子蜷做一小团,两手垫在面颊下面,紧张地凝视着身前,一动小动地躺了几分钟。离他大约十来步的地方,有一棵浴着阳光的、光秃纤细的小白烨树一直弯到地面,树上有一只带条纹的小金花鼠睁着天真的、泛黄色的小眼睛望着他。
密契克忽然一骨碌坐起,抱着头大声呻吟起来。小金花鼠吓得吱的一叫,钻进了草丛。密契克的眼睛变得完全是疯狂的。他用于指发狂似地死命揪住头发,一边哀号着一边在地上打滚,……“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一啊一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他用臂肘和腹部着力,在地上打滚,这样重复着说。因为每过一瞬,他对于自己的逃跑的真正意义,对于最初的三下枪声以及后来的全部射击的真正意义便懂得愈清楚,愈是感到难受和悲伤。“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啊一啊一啊……我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的行为愈是显得卑鄙丑恶,他就感觉到自己在没有做出这种行为之前愈是善良、纯洁和高尚。
其实,他所以苦恼,与其说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断送了几十个信任他的人的性命,倒不如说是因为感到这种行为所留下的洗不掉的肮脏丑恶的污点,是跟他认为自身所具备的一切善良纯洁的品质是不相容的。
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他带着一副鬼头鬼脑、做贼心虚的样子,刚闻到枪油的气味就吓得发软,但他极力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
他已经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哭了。他用两手捂住了脸,静静地趴着。从他离开城市以来这几个月的种种感受--现在被他引以为耻的那些天真的幻想,最初的战斗接触和负伤的痛楚,莫罗兹卡,医院,银发飘拂的老皮卡,死去的弗罗洛夫,有着一双无比美妙的、忧郁的大眼睛的瓦丽亚,还有这最后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使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的渡过沼泽的经历,--联成一串疲倦忧伤的行列,重新在他眼前经过。
“这份罪我可不愿意再受下去了,”密契克突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不能再受这份罪,这样低级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格外可怜,他重又想道,并且要借这些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
他继续在自我责备和后悔,但是当他想到现在他是完全自由了,他可以到一个没有这种可怕的生活、而且无人知道他的行径的地方去,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立刻在他心里唤起的个人的希望和喜悦了。“我现在可以到城里去,除了到那边去,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想,竭力要给这种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
太阳移到了纤细弯曲的小白烨的另一面,现在整棵树都被阴影笼罩着。密契克掏出手枪,把它扔到老远的灌木丛里。后来他找到一泓泉水,就洗了脸,在泉边坐下。他还是不敢走到大路上去。“万一那边有白军呢?……”他烦恼地想。可以听到,草丛里有一条涓涓的溪水在轻轻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