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么健康、快活、有趣,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么聪明,他们多么看重名誉和友谊。他们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不伸手帮助是可耻的。再说那些旅行、冒险、争论多么有意思啊!还有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女人啊!说到高加索,那是多么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也不带向导。据说她在山村里跟一个小公爵出了点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着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充耳不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梦见聪明的人,并且跟他们交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我的父亲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他非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当一个有思想的人进入成年,他的意识成熟起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际上,他从虚无到有生命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况促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诉他,或者说些荒诞无稽的话。他敲门--没人给他开门。最后死神来找他--这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打个比方,正如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他们聚到一处时心情就轻松些,同样的道理,当热衷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你就不会觉得生活在陷饼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
“完全正确。”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看对方,讲讲停停,一直平静地谈论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们的交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留心听着,连连赞同:“完全正确。”
“那么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邮政局长突然问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表示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该死了!可是内心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点一过,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真是,上帝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们还得死在这里。唉!……”
七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开始看书。没有一点声音打破这夜晚的寂静。仿佛时间也停住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似乎一切已不复存在,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医生那张粗俗的脸上渐渐地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欣喜的微笑。啊,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上。
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类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模……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于前途灿烂一样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