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朝阳热烘烘的,晒得大地水汽腾腾,阳台上一丝风也没有。随军牧师慢吞吞地走着。当他穿着那双棕色的胶底胶跟鞋静悄悄地从上校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垂头丧气,不停地责备自己。他恨自己胆小怕事。他原先打算就六十次飞行任务一事对卡思卡特上校采取较为强硬的立场,对一个自己已开始深为关切的问题大胆地进行一番有条有理的雄辩。可事实却相反,在一个更加强硬的人的反对下,他一败涂地,又一次语塞了。这是一次司空见惯了的、不光彩的经历,他实在是很瞧不起自己。
片刻之后,当他发现科恩中校那矮胖的、单色的身影正无精打采地急匆匆地快步登上用黄色石块砌成的宽阔的弧形楼梯向他走过来时,他语塞得就更厉害了。科恩中校从下面那个高大、破败的门厅里走上来。门厅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墙壁上满是裂痕,圆形地面上的砖也已破裂,积满污垢。随军牧师虽害怕卡思卡特上校,但更怕科恩中校。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中校戴着一副寒气逼人的无边眼镜,总是不停地张开手用指尖敏感地摸摸他那个凸凹不平的、像个圆形大屋顶似的光脑袋。他不喜欢牧师,常常对他不礼貌。他用粗率无礼、冷嘲热讽的言词和洞悉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使牧师常处于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除了偶尔刹那间的目光相遇之外,牧师从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中校片刻。由于牧师在中校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低头哈腰,因此他的目光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在科恩中校的腰部,看见他的衬衫下摆从凹陷下去的皮带里皱巴巴地鼓出来,像只气球似的垂挂在腰间,使他的腰部显得臃肿、邋遢,因此他虽是中等身材,但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几英寸。科恩中校是个不修边幅、傲慢无礼的人,皮肤油光光的,几道又深又粗的皱纹几乎一直从鼻子下延伸到灰暗的两颊下的垂肉和似刀削的方下巴之间。他脸色阴沉,当他们两人在楼梯上走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他朝牧师扫了一眼,没有显示出任何认出他的神情。
“你好,神父,”他用平板的声调问候说,连看都没看牧师一眼。
“过得好吗?”
“早晨好,长官,”牧师答道,他明白地看出来科恩中校只不过是要他回问一声好。
科恩中校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楼梯上方走,牧师真想再次提醒他,他不是天主教教徒而是再洗礼教教徒,因此没有必要叫他神父,而且这样称呼也不正确,但他忍住了。他几乎可以肯定科恩中校是记得这一点的,他带着一种如此无动于衷的无知神情叫他神父只不过是他嘲弄他的另一种方法,因为他只是一名再洗礼教教徒。
科恩中校几乎已经走过去了,突然又冷不防地停了下来,转过身一阵风似地朝牧师冲过来,眼里露出愤怒、怀疑的目光。牧师吓呆了。
“你拿着那只红番茄做什么,牧师?”科恩中校态度粗暴地问道。
牧师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只卡思卡特上校叫他拿的红番茄。“我是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室里拿的,长官,”他费了很大劲才回答出来。
“上校知道你拿吗?”
“知道,长官。是他送给我的。”
“哦,既是这样,我想那就没关系了,”科恩中校说,态度缓和了下来。他毫无热情地笑了笑,一面用大拇指把皱巴巴的衬衫下摆重又塞进裤子里去。他两只眼睛闪烁着刺人的光,流露出一种暗自得意的恶作剧的神色。“卡思卡特上校召你去干什么,神父?”他突然问。
牧师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我不该——”
“做祷告给《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看?”
牧师差点笑出来。“是的,长官。”
科恩中校为自己的直觉感到高兴。他轻蔑地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担心他一看到这个星期的《星期六晚邮报》,就会开始考虑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我希望你成功地向他表明了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