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华伦夫人房子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猛烈啊!我两条腿直哆嗦,眼睛好象蒙上了一层阴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连一个人也辨认不出来了,为了让呼吸正常和恢复知觉,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停住脚步。是不是因为担心得不到我所需要的接济而心慌意乱到这种地步呢?在我那样的年龄,我会因为怕饿死而如此惊慌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敢以真诚和骄傲的心情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没有过因考虑贫富问题而令我心花怒放或忧心忡忡的时候。在我那一生难忘的坎坷不平和变化无常的遭遇中,我常常无处安身,忍饥受渴,但我对豪华富裕和贫穷饥寒的看法却始终不变。必要的时候)我很可能和别人一样,或是乞讨,或是偷窃,但是从未惊慌到这种地步。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叹息过,也很少有人在一生中象我流过那样多的眼泪;但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贫穷或怕陷入贫穷而发出一声叹息或掉过一滴眼泪。我的灵魂,虽然饱受命运的考验,可是除了那些与命运无关的幸福和痛苦之外,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和痛苦。所以,正是在我什么必要的东西都不缺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类中最不幸的人。我刚刚出现在华伦夫人的眼前,她的神情就使我放心了。刚一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的心便颤动了一下。我急忙扑倒在她的膝下,在极端欢喜的狂热中,我把嘴贴在她的手上。至于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预先知道了我的消息,但是我看她的脸上并不怎样惊异,我也看不出她有丝毫忧郁的神色。她用温柔的口吻对我说:“可怜的孩子,这么说,你又回来啦!我知道你太年轻,不能做这样的旅行;我很高兴,事情至少还没弄到象我所担心的那种地步。”接着她便叫我谈谈我的情况,我的话不多,但十分忠实,虽然我省略了某些情节,可是在我谈话中,我既没有姑息自己,也没有给自己辩解。
现在该解决我的住处问题了。华伦夫人和她的侍女商议了一下。在她们商谈时,我屏住了呼吸,但是,当我听到就叫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有人把我的小行李送到指定给我住的房间时,我的感觉差不多象圣-普乐看见自己的马车被带进沃尔马夫人家的车棚时一样。我更加高兴的是,听说这种优遇并不是为时短暂的。在他们以为我心里正想别的事的时候,我听到华伦夫人说:“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既然上帝把他给我送了回来,我就决不能抛弃他。”
我终于这样安顿在她家里了。不过,这样安顿下来还不能说是我一生幸福时日的开端,而只能说是要过幸福日子的准备。虽然这种使我们真正体味到自己生命之乐的内心感觉是自然的赋予,并且也许还是人体机能本身的一种产物,但是还需要有具体环境把它发展起来。如果没有这种引发的条件,即使一个人生来就富于感情,他也会一无所感,不曾体味到自己的生命就茫然死去了。在此以前,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如果我永远不认识华伦夫人,或者就是认识了她,而不曾在她身旁生活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受到她对我的那种温柔情感的感染,恐怕我可能永远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敢这样说:仅仅感受到爱情的人,还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我有一种另外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没有爱情那么强烈,但却比爱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时和爱情连在一起,但往往又和爱情不相关。这种感情也不是单纯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强烈,也更温柔。我并不以为它能够发生于同性的朋友之间;至少,我虽然是一个最好交朋友的人,却从没有在任何男朋友身上有过这种感觉。这现在还不十分清楚,但以后会清楚的,因为情感只有通过它的表现才能说清楚。
她住的是一所相当大的古老的房子,其中有一间漂亮的空屋她留作外客厅,现在我就被安排在这里。它的外面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走道,这在上文已经提到过了,从屋内还可以望见小河和花园那边的田野。这种景色不会使住在这里面的一个年青人无动于衷的。这是我离开包塞以后第一次看到自己住室窗外有这样的绿色田野。我一向为墙壁所包围,眼前不是屋顶就是灰色的街道。这种新奇的景象该是多么优美、多么感人啊!它大大加深了我对柔情的倾心。我把这种动人的景色也看作是我那亲爱的保护人的一种恩德,我觉得这种景色是她特意为我布置在那儿的;我想象着自己悠闲恬静地追随在她的身旁;在花红柳绿之间,我处处都能见到她;她的美和春天的美融合在一起,映入我的眼帘。我那颗到现在一直感到压抑的心,在这样的环境中舒展开了,我的呼吸在这果树园中间也更为自由了。
在华伦夫人家中,没有我在都灵所见到的那种豪华;但是这里令人感到的是整洁、庄严以及和浮华奢侈绝不相容的古老世家的殷实富足。在她这里没有什么银质餐具,没有瓷器,餐桌上没有野味,地窖里也没有外国酒,但是,不论是在厨房或是地窖里,都有很丰富的储存,可供大家食用,她还用陶制杯子,给客人盛优等咖啡。不论是谁来找她,她都要留他吃饭:或是和她一同进餐,或是让他单独进餐;不论是工人、信差、过路的人,从没有不吃不喝就离开她家的。她的仆人中间有一个相当漂亮的侍女,是弗赖堡人,名叫麦尔赛莱;有一个男仆是她的同乡,名叫克洛德阿奈,关于这个人的事我以后再谈;还有一个女厨子和她出门拜客时雇用的两个轿夫,而她是极少出门的。两千利物儿的年金要应付这许多开销,实在不容易;然而在一个土地肥沃、货币值钱的地方,她这笔不大的收入,如果安排得当,原本是足敷应用的。可惜,节约从来不是她最喜爱的品德:她借债来打发一切开销,钱随来随用,手里一个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