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瓦德拉杜尔夫人建议我住到一所家具齐全的空房子里去,这是他儿子的房子,在讷沙泰尔邦的特拉维尔山谷中的莫蒂埃村,只要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这份盛情来得特别合适,因为在普鲁士国王治下的各邦里,我会自然而然地得到庇护,免遭迫害的,至少,宗教在那里不大会成为借口。但是我心里有个难处,却又不便说出,很使我有迟疑的必要。我生来就热爱公理,这种热爱一直燃烧着我的心灵,再加上我对法国又暗中倾慕,所以我对普鲁士国王有一种厌恶之情,我觉得他以他那些处世原则和所作所为,把对自然法则和对人类义务的任何尊严都放在脚下践踏尽了。在我当初装饰蒙莫朗西碉楼的那些配了框的版画之中,就有这位国王的一幅肖像,像下我写了一首双行诗,末句是:
“他思想是哲学家,而行为则是君王。”
这句诗,在任何别人的笔下写出,都会是一句相当美的颂词,但在我的笔下却另有一种意义,毫不含糊,而且上一句把它解释得太清楚了。这首双行诗,凡是来看我的人都见过,而且来看我的人并不在少数。罗伦齐骑士并且把它抄给了达朗贝,我毫不怀疑,达朗贝准会把它奉给国王作为我对他的献礼的。这第一个错误,我又拿《爱弥儿》里的一段文章把它加重了,在这段文章里,人们在多尼安人的国王阿德拉斯特身上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出我心目中所指的究竟是谁。这个影射并没有逃过许多挑剔者的眼睛,布弗莱夫人就多次跟我提起过。因此,我保证我是被用红墨水记在普鲁士国王的纪录簿子上的;而且,假定他的处世原则真如我设想的那样的话,那么,我的作品和它们的作者就只有讨他嫌恶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恶人和暴君总是把我恨入骨髓的,即使他们不认识我,单是读到我的著作就够了。
然而,我还是放胆去听凭他摆布,而且我相信冒的危险并不太大。我知道,卑劣的好恶之情只能支配软弱的人,而对性格坚强的人——我一向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我判断,按照他的统治艺术,遇到这样的机会是要做出豁达大度的样子给人看看的,而且,真正的豁达大度也并非他的性格所不能做到的事。我认定,卑鄙而轻易的报复在他的心里一点也不可能胜过他对光荣的追求,而且,我设身处地去想,觉得他利用这次机会以他的慷慨大度来征服一个曾胆敢私议他的人,又绝非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就怀着充分的信任到莫蒂埃去住下了,相信他是能感到这种信任的价值的;我心里想,让-雅克能把自己提高到与高力奥兰并驾齐驱的地位,腓特烈还会不如弗尔斯克人的将领吗?
罗甘上校一定要陪我过山,而且要到莫蒂埃把我安顿下来。波瓦德拉杜尔夫人有个小姑子叫吉拉尔迭夫人,我去住的那座房子原来对她是很方便的,她看见我去,心里并不高兴,然而她还是美意殷勤地让我住进去了,并且我在等戴莱丝到来、安顿小家庭期间,就在她家里吃饭。
自从我离开蒙莫朗西以来,我感到我从此就要在大地上东逃西窜了,所以我很犹豫,不敢答应戴莱丝来和我相会,共同度我自己认为注定了的那种飘零生活。我感觉到,由于这次大祸,我们的关系要变了;在此以前,凡是我对她的恩与惠,从此以后就是她对我的恩与惠了。如果她对我的感情能经得起我的灾难的考验,她会为我的灾难而伤心的,而她的悲伤又会加深我的痛苦。如果我的不幸使她对我的感情冷下来,她就会在我面前夸耀她的坚贞之德,把它当作是一种牺牲;而且,她将不会感到我与她分享我最后一块面包的那种快乐,而只感到她不问命运迫使我到哪里她都愿意跟着我的那种美德。
我一定要把话全说出来:我没有讳言我那可怜的妈妈和我自己的缺点,我也就不该对戴莱丝特别留情;不管我怎样乐于称许我这样亲爱的人,我也不愿意掩饰她的过错——如果心灵情感上的不由自主的变化能算作真正过错的话。长久以来我就发现她的心渐渐冷下来了。我感觉到,她对我已经不象我们黄金时代那样了,而且,我越是对她始终如一,就越发对这一点感觉得真切。我又陷入了我在妈妈身边感到后果的那个尴尬处境,而这种后果,在戴莱丝身上也是一样。我们别去追求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完美;这种后果不论在人世哪个女人身上都是一样的。我对我那几个孩子所采取的决定,不管我当时觉得是如何考虑周全,却并不总是让我心安理得的。我默想着我的《论教育》,就觉得我曾忽略掉一些任何理由都不能使我免除的义务。我的后悔心情最后变得如此强烈,以至它几乎是强迫我在《爱弥儿》的开端对我的过失作了一个公开的承认,而且讲得那么明白无误,谁要是读了那段文章之后竟还有勇气谴责我的过失,那就不能不是怪事了。然而我当时的处境仍然与过去相同,甚至由于我那些一心只想抓我的辫子的敌人的恶意,比过去还更坏些。我生怕再犯过去的错误,不想冒此危险,宁愿忍受制欲之苦而不愿让戴莱丝再遇到那同样的情况。此外,我又注意到,房事使我的健康明显地日趋下降。这双重理由曾使我屡下诀心,但有时未能坚持,不过近三四年来,我却较能持之以恒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看出戴莱兰对我冷淡了:她从职责感出发对我的感情还是照样,但在爱情方面就不再跟从前一样了。这在我们相处之中就必然减少一些乐趣,因此我想,既然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难能得到我的照顾,她或许宁愿留在巴黎,不愿来跟我飘零。然而,她在我们别离时曾显得那么痛苦,她曾要求我作出那么肯定的诺言,保证我们后会有期,我走后她又在孔蒂亲王先生和卢森堡先生面前那么热烈地表示了要和我重行会合的欲望,以至我不但没有勇气跟她谈彼此分开的事,连我自己想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了。当我从心底里感到我实在少不了她的时候,我就一心只想把她立刻召回到我的身边。我写信叫她动身,她就来了。我离开她还不到两个月呢,但是从那么多年以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的分别呀!我们彼此都太痛切地感觉到分离之苦了。我们互相拥抱时,心情是多么激动啊!啊!爱怜与快乐的眼泪是多么甜美!我的心又是多么酣美地饮着这种眼泪呀!象这样的眼泪,人们为什么竟让我流得那么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