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想把上述对歌剧起源有影响的两种观念合为一个概念,我们就不妨说“歌剧的牧歌倾向”;在这点上,我们不妨只使用席勒的术语和解释。席勒说:“自然与理想,或者是悲哀之对象,假定前者已丧失而后者未达到;或者是快乐之对象,假定这两者都是实在的。第一种情形提供狭义的哀歌,第二种情形提供了广义的牧歌。”这里,立刻引起注意的是这两个概念在歌剧起源上的共同特点:我们会感觉到,理想并非未达到,而自然也并非丧失。就这种感想而言,人类有个原始时代,其时人接近大自然的心灵,在自然状态中同时达到人类的理想,处于乐园的善行和艺术气氛中;这就要假定我们人人都是这样完美的原始人之后裔。其实,我们都是他们的忠实的肖象,不过我们必须抛掉一些东西,才能再度认识自己就是原始人的面影:这就视乎我们是不是自愿舍弃多余的学问和多余的文化了。文艺复兴时代有教养的人们,用歌剧来模仿希腊悲剧,以便回到自然与理想之和谐,回到牧歌的现实;他利用希腊悲剧,象但丁利用维琪尔,靠他引路达到天国之门;同时从这地点,他独自摸索,继续前进,从模仿悲剧这种最高希腊艺术形式走向“恢复一切文化遗产”,走向模仿人类的原始艺术境界。在理论文化的核心,这些大胆的尝试具有何等愉快的信心啊!——我们只能说,这是出于一种聊以自慰的信仰:以为“自在的人”永远是德高望重的歌剧英雄,永远是吹笛轻歌的牧童,即使他间或真的一时丧失常态,但他总是终于恢复本色的;我们只能说,这是乐观主义的结果,仿佛是从苏格拉底世界观的深渊升起的一绪香气袭人的云霞。
所以,歌剧的特点绝不带有哀歌的遗恨千古的悲痛,反而表现出永远恢复的欢欣,牧歌生活的闲情逸致,而人至少可以暂时把牧歌生活幻想为现实生活。然而,人也许一朝恍然大悟,明白这种假想的现实不过是无聊幻想的游戏,若以真正自然的可怕严威予以衡量,若以人类初期的原始实况予以比较,任何人都会厌恶地喊道:幻象,滚开!虽然如此,但是如果你以为只要高声一呼就可以斥退这种无聊的歌剧,象斥退幽灵那样,那末你就错误了。谁要消灭歌剧,就必须负起反对亚历山德里亚乐天思想的斗争;这种思想对它所喜爱的概念这样天真地发表意见,其实它就是这些概念的特殊艺术形式。然而,如果一种艺术形式完全是在审美范围之外产生的,如果它不过是从一半道德范围潜入艺术领域,从而只能偶然瞒过我们它的杂种血统,你能期望这种形式对艺术本身有甚么作用呢?这种寄生的歌剧形式,若不以真正艺术为营养,又能吸取甚么乳浆呢?这种最高的而且可谓真正严肃的艺术使命,也就是说,使肉眼不致见到黑夜之恐怖,以假象的灵药救人于意志冲动之痉挛;——这个使命,在牧歌生活的诱惑下,在亚历山德里亚思想的谄谀下,就会蜕化而变为空虚涣散的玩物丧志,我们岂不能料想到这样的结果吗?在这样的混合风格中,醉境的与梦境的永恒真理将有甚么结果呢?这种风格,象我已经分析的,乃是抒情调的因素:音乐被目为奴仆,歌词被目为主人;音乐比诸肉体,歌词譬[pì]如灵魂;其最高目的,正如以前阿提刻喜剧的音乐那样,最多不过是以声写情而已。音乐业已完全抛弃它作为醉境之明镜的真正光荣,既已成为现象的奴婢,就唯有模仿现象的形式因素,以线条和比例来促使一种浅薄的快感活跃起来。仔细观察,便不难看出歌剧对音乐的致命影响是与现代音乐的普通发展彼此一致的。潜伏在歌剧根源和它所代表的文化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居然以惊人的速度僭夺了音乐的醉境之世界使命,给它打上玩弄形式和娱乐性质之烙印——这一转变,只有埃斯库罗斯悲剧英雄之转变为亚历山德里亚乐天人物差堪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