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卢来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摇晃着,眼前的单片眼镜也随着他身子一摇一晃。我没有让门岗通报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圣卢惊喜若狂的样子。
“啊!真不凑巧!”他一看见我就嚷了起来,脸一直红到耳朵根。“这个星期我刚好值勤,八点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这第一夜没有人陪我,有点担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会忧虑不安,在巴尔贝克海滩他就发现我有这个毛病,常常设法为我排解忧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转过身,朝我投来一个个微笑和一道道温柔可亲但变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从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却经过了单片眼镜的反射,但无不泄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动心情,同时也暗示着那个非常重要的,过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现在却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友谊。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里去好呢?说实话,我不会劝您去住我们搭伙的那个饭店的,它挨着展览馆,那里就要举行开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里!还是住到弗兰德旅馆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纪的豪华建筑,里面铺着古老的地毯。这‘显得”象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圣卢总喜欢用“显得”代替“好象”,因为口头语言也和书面语言一样,常常需要词的意义有点改变,需要寻求高雅的表达方式。新闻记者往往不知道他们使用的“高雅词语”出自哪个文学流派,圣卢也一样,他的词汇,他的措辞可以同时模仿三个不同的修辞学家,他同他们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是通过间接途径的反复灌输,耳濡目染,他对那些语言形式也就运用自如了。“况且,”他下结论说,“这个旅馆对您的听觉过敏症尤其适合。不会有邻居打扰您。我承认,这个有利条件不值得一提,因为保不住明天会有游人来投宿,也就不必为这个靠不住的理由选择这个旅馆了。这不是主要原因。我让您住到那里去,是因为那里的外观雅致。房间相当舒适,家具古色古香,赏心悦目,有一种叫人放心的感觉。”但是,我没有圣卢的艺术鉴赏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带给我的快乐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中升起的忧闷。从前在贡布雷,当我的母亲不到我房间来向我道晚安的时候,还有,当我到达巴尔贝克海滩的那天,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飘溢着浓郁的香根草味的房间里的时候,也曾产生过这种难以忍受的忧闷。圣卢见我目光呆滞,忧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数了。
“看来,可怜的小家伙,您是看不上这个漂亮的旅馆罗,瞧您脸色多么苍白。我真象一个不近情理的人,给您谈什么地毯之类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赏这些东西。您要住的那个房间我很熟悉,我个人觉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觉跟我的不一样。可不要认为我不理解您,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不一样,但我能理解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