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馆了。还没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会感到忧郁。这种忧郁的心情好比一种令人窒息的香气,自我出生以来,任何一个新房间,换句话说,任何一个房间,都会散发出这种使我透不过气来的香味。在我平时住的房间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别处,仅仅让习惯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习惯——这个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个人,必须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触;而这个“我”,隔几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终没有变,从我离开贡布雷以来,从我第一次到巴尔贝克海滩以来,一直不见他长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乱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开交。
然而我错了。我没有功夫忧虑,因为我一分钟也没能单独呆着。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奢华。这极度的奢华在一座现代化的旅馆里会没有用武之地,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显得矫揉造作,在无所事事中显示出一种生命力。走廊弯弯曲曲,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人们随时都能碰见;客房的前厅长似走廊,装饰得和客厅一样,与其说是旅馆的一部分,毋宁说是旅馆的客人,它们没有被纳入一套套的单元房间之内,而是围绕我那套房间徘徊,我一到,它们就来和我作伴——它们有点象旧时代的小幽灵,游手好闲,但默不作声,人们让它们呆在租的客房门口,每当我在路上和它们相遇,它们总向我表示默默的关怀。总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说住宅仅仅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场所能使我们避免挨冻,不让外人看见——那是绝对不适合这幢房子的。这里,一间间屋子就象一个个人那样真实,虽说是不声不响,但人们从外面回来,不可避免地要同它们相遇,要么避开它们,要么热情地接待它们。大客厅从十八世纪起就习惯于它的暗黄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尽量不去打搅它,每次看见它总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间更使人感到亲切和好奇,它们多得数也数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对称不对称,整齐不整齐,从大客厅向着四周溃逃,张皇失措,乱成一团,一直逃到花园,走过三级破破烂烂的台阶,顺利地消失在花园中。
如果我到我房间去不想乘电梯,也不想在大楼梯上被人撞见,就会有一条较为狭窄的、废弃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台阶。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但是,上下楼梯激起的官能快乐,我还是来到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从前那样,只是到了阿尔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这个平时不引人注目的行为,会给人一种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这些台阶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说来,只是用惯了东西才会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认识它们之前,它们就对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习惯才会产生的舒适感提前给了我(我还没有养成习惯,况且,一旦养成习惯,习惯的威力对我也就会减弱),可能是它们从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这种舒适感揉进它们内部了。我打开一个房间,双扉门在我身后合拢,打褶的帷幔带来了肃静,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国王一样心醉神迷。
一具饰有铜雕的大理石壁炉——如果认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①时代的艺术,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为我生着了火,一张矮脚椅供我坐着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样舒服。墙壁紧紧拥抱房间,把它与世隔绝;墙上有壁橱,以便把要装的东西装到里面去;还留出一块地方放床,床两边有几根柱子,轻轻地支撑着床头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间里首有两个小房间,和大房间一般宽,后面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用蓝蝴蝶花的根块串成的念珠,这串给人以快感的念珠,为那些想来这里静心养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进这小房间时让一道道门敞开,就会使小房间陡然扩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和谐感,不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紧缩的快感后又饱尝扩大的乐趣,而且还会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闭式清静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觉。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开向一个院子,象在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个院子被周围没有窗户的高墙封锁住,院中只有两棵苍黄的大树,但足以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一丝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为有这个孤独的美女为邻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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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5年—1799年间的法国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