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丝会对我很亲热,求我允许她在我房内坐一坐。每当这个时候,我似乎发现她的脸变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诚。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后来才知道他会多嘴——向我透露说,弗朗索瓦丝背地里说我坏透了,变着法子折磨她,说要吊死我,还怕会玷污她的绳子。絮比安的这番话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色彩印了一张表现我和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和我平时百看不厌的展现弗朗索瓦丝对我衷心爱戴,不失一切时机为我唱颂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质世界会呈现出同我们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实都可能会不同于我们直接的感觉,不同于我们借助一些隐蔽而又活跃的思想编造的真实;正如树木、太阳和天空,倘若长着和我们两样的眼睛的人去观察它们,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别的器官进行感觉的人去感觉它们(这时,树木、太阳和天空就成了非视觉的对等物),就会和我们所看见的完全不同。就这样,絮比安向我打开了真实世界的大门,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吓得目瞪口呆。这还仅仅涉及到弗朗索瓦丝,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呢?假如有一天爱情中也出现这种事情,那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这是未来的秘密。现在还只涉及到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絮比安讲的这番话是她的真实想法吗?会不会是为了离间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儿亲近而把她疏远了吧?我费尽脑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丝究竟是爱我还是讨厌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间接的方式,我都是无法弄清楚的。总而言之,是弗朗索瓦丝第一个使我懂得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他的优缺点,他的计划以及他对我们的意图,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目了然、固定不变的(就象从栅栏外看里面的花园和它的全部花坛一样),而是一个我们永远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认识的朦胧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个影子的许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来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况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这片阴影上交替地闪烁着恨的怒火和爱的光辉。
我真心实意地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赐予我最大的幸福,让她遭受各种灾祸,让她破产,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失去横在她和我之间的一切特权,让她没有住处,也没有人愿意理睬她,这样,她就会来求我,会到我这里来避难。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见她来找我了。晚上,当周围的气氛发生一些变化,或者我自己的身体有明显好转时,我的思想会变得非常活跃,那些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感想会似滚滚的波涛涌入我的脑海,然而,我没有利用我那刚刚恢复的体力来理清平时难得出现在我头脑中的这些思想,没有开始写作,而是喜欢大喊大叫,把我内心的想法以一种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发出来;这不过是空洞的演说,毫无意义的手势,一部地地道道的惊险小说,枯燥乏味,信口开河,小说中的主人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贫如洗,来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却时来运转,变成了有权有势的富翁。就这样,我几小时几小时地遐想着,嘴里念念有词,大声说着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时应该说的话。尽管如此,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唉!事实上,我正是选择这个可能集中了各种优势,因而也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献我的爱情的。因为她家资巨万,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论,但又比他们高贵;还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这使她成为众人的女王,烜赫一时,遐迩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