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①湟瑞依德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湟瑞的女儿。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响才失口的。“我有什么办法?”公爵说,“既然这几张素描让您想起斯万,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楼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万,您就不会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两封贺信,使我大为惊讶,一封是古比尔夫人写来的,这位住在贡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没见了,而且即便在贡布雷时,我和她说话也不到三次。原来,某个阅览室给她寄了《费加罗》报。事情往往是这样,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某件能引起一点反响的事,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人的消息,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极为疏远,给我们留下的回忆也已经很陈旧,因此他们距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尤其是从感情的深度来讲。一位被您遗忘的中学同窗(虽然他有很多机会在您脑海中出现)突然给您音信,当然并不是不图报偿的。布洛克没有给我写信,我本来很希望知道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实是读过这篇文章的,而且后来向我承认他读过,不过是由于一种反作用效应。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费加罗》上写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报这件大事。过去被他视为特权的事现在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原先驱使他佯装不知道我发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压在心头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谈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会希望听到我用同样的方式谈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不过当时我认为还是不和你提起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和朋友谈他们遇到的丢面子的事,而在一种被称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①以及圣水缸的报纸上写文章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没变,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矫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写象征派的诗转为写连载小说后便脱离了浮华矫饰的风格。
①刺刀和圣水刷指军队和教会,fiv队和教会服务,及提供茶余饭后谈资的反动无聊的报纸。
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给我带来的惆怅,我又读了一遍古比尔夫人的信;信很平淡。虽说贵族们的信函少不了某些应酬客套但是在开头的“先生”和结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类套语之间,还能迸发出几声欢叫,几声赞叹,犹如几束花儿逾过栅栏送出浓郁的香气。而资产阶级的习俗使书信连正文也想不出“您理应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辉的成就”之类的套子。那些忠实遵循所受教导的姑嫂们,一本正经地束在她们的胸衣里,一个个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兴的时刻给您写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们便认为自己已披肝沥胆了。“代母亲致意”是最高级的问候用语,你很少能得到这种厚爱。除了古比尔夫人的信我还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迹大众化,语言颇有情趣。我无法弄清是谁写来的,心里很感遗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满喜悦,因为贝戈特十分赞赏我的文章,他读这篇文章时不无羡慕之意。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喜悦便化为乌有。事实上贝戈特根本没给我写片言只语,我只是问过自己,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欢。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德福什维尔太太作了回答,她说贝戈特对我的文章无比欣赏,认为它堪称名家手笔。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睡觉:原来是一场梦。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复杂的话来回答,而且安排好几个人物在场,但这些回答是没有结果的。
至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难过。什么?她是斯万的女儿?斯万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盖尔芒特家里,然而他们拒绝接待她,后来他们又主动找她,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一切在我们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据别人对他们的谈论,往我们长久没见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的喜好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斯万有时把女儿搂在胸前,一面亲她一面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福气;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还有人提到你可怜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斯万怯生生地,忧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虽死犹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想错了,好比一个年迈的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为他供养的一个年轻而举止端方的舞蹈演员立一份遗嘱时心想:他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但她会一直记着他。她举止端方,可是却和老银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调情,当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无可指责,那个善良的老人死后她会为他戴孝,心里却觉得摆脱了他一身轻松,她不仅花他的现钱,还享用他的产业,以及他留给她的汽车,她会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从所有地方抹掉,因为这名字让她感到一丝羞愧。在享用遗赠的时候她从不连带怀念馈赠者。父爱的幻想也许并不比那位银行家的幻想稍稍实际些;很多女儿仅仅把父亲看成能留给她们产业的老人。希尔贝特在一个沙龙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再谈谈她父亲,反而使人们失去谈他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本来就愈来愈少了。甚至在谈到他说过的字句,他赠送的礼品时,人们也渐渐习惯于不提他的名字,这样,那个本该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复年轻甚至永世长存的姑娘,不料却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遗忘的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