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