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栏的编辑宣称:“这样组织展览会使人感到万分扫兴,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说由于我自己感觉敏锐,那些从未经历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说的话便显得既虚假又苍白无力,与此相反,那些最无关紧要的一行一行,无论多么风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诺曼第或尼斯挂上钩,只要能和温泉浴场或伯尔玛,和德盖尔芒特公主或爱情,或失踪,或不忠实这些概念沾上边,都会在我来不及转过头去的瞬间突然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又会潸然泪下。而且我通常是无法去阅读这些报纸的,因为翻开报纸这个简单的动作本身就会使我同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的类似的动作,而且想起她已离开人世;我根本没有力量把这份报级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个印象都会引起同样的然而又是伤痕累累的印象,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从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远没有勇气坚持度过这些支离破碎的令我伤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渐停止出现在我的脑际却又强有力地萦绕在我的心间时,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时一样走进她的房间里去点灯,去坐在自动牌钢琴前面,我也会突然心酸难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蜡烛的火焰里、门的执手上、椅背上以及别的更无形的领域,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觉,或我喜欢的女人初次来访时引起的躁动不安。尽管如此,我在一天里过目的或尚能忆起的寥寥几句读过的话仍然常常引起我强烈的忌妒。这寥寥几句勿须对我提供女人伤风败俗的充分论据,只要重新唤起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联的我旧有的印象便能达到目的。阿尔贝蒂娜的过失一旦移运到某些早已遗忘的时刻,由于我回顾她还活着的时刻的习惯并没有衰退,她的过失便增添了某种更贴近、更揪心、更残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那海滨浴场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会是假的。要想知道实情,最好打发埃梅去一趟尼斯,让她去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住上几天。倘若阿尔贝蒂娜热衷于女色,倘若她离开我是因为不愿意更长久地被剥夺这种乐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会立即去那里设法重演故伎而且会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认为去她熟悉的那个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会选择那里去躲避起来。阿尔贝蒂娜之死使我忧虑的心境改变如此之微小这无疑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在他的情妇健在时,构成他所谓的爱情的相思大多来源于她不在身边的时刻。因此人们老习惯于以不在身边的人作为遐想的对象,尽管这个人只有几小时不在,这不在场的人在这几小时里也只属于回忆。由此可见死亡并不会使事物有什么大的改变。埃梅一回来,我就请他动身去了尼斯,这一来不仅根据我的思想活动、我的悲哀、我因联想到某个远而又远的人的名字而产生的躁动不安,而且根据我全部的行动,我进行的调查,我为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动而花费的钱财,我可以说这一年里我的整个生活都充溢着爱,充溢着我和她之间实际存在的恋情。而这一切活动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人们有时说,倘若某个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犹存。从一种生物体内抽取出来又嫁接到另一种生物体内部的东西还能继续维持生命,尽管被抽取生物的母体业已死亡,这也许出于同一个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认识了一个女仆和一个阿尔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车的汽车租赁人。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城里的洗衣女那里打听到在她给阿尔贝蒂娜送衣服时阿尔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不过,”信上说,“这位小姐并没有对她做别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费寄去,这笔钱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费用,与此同时我却在竭尽努力医治我的苦恼,我对自己说那个动作不过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并不能证明有什么邪恶的欲念,这时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电报:“打听到最值得注意的情况。给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颤抖起来;我认出那是埃梅的信,因为每个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辖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们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发僵地躺在纸上,那就是每个人特有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