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支配着我们又使我们盲目相信的实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无法逃避的实情,我们感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有多少次我们不知不觉而又不情愿地用我们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将它们说了出来,然而事变的结局又在事后证明了这些话具有预言的价值。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俩说过的一些话,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它们内涵的真实性,我们在说话时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戏,与话语所包容的我们并不清楚的内涵相比,话语的虚假性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它仅仅局限在我们那可怜的不真诚的范围之内。谎言、谬误都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有我们情格中的真相,这种我们无法把握其本质规律的真相需要“时间”方能得到揭示,我们命运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尔贝克,我对她说:“我看见您次数越多,我就爱您(而正是时刻耳鬓厮磨的亲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恋于她的),我觉得我可能对您的头脑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说:“尽量小心些。您想想,万一您出了事故,我会受不了的(而她却说:‘我可能会出事’)”,我说这些话时满以为自己在说谎;在巴黎时,一天晚上我装出想离开她的样子对她说:“让我再看看您,因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见您了,而且永远也看不见了”;她呢,就在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围说:“真难想象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房间了,还有这些书,这架自动牌钢琴,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无法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末了是她最近写的那几封信,她写道(也许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我这是在装假”):“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给了我忠实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记忆了吗?)还有:“这一刻,这历暮色苍茫和我们那将离别而显得格外黯然神伤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脑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笼罩时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这句话写在她的脑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笼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脑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忧虑分割到无限小的闪光里,她也许清楚地看到我们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抛弃了他时会给自己建立一种信念,有如无神论者在战场上变成了基督徒,她当时也许在向那位她经常诅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这位朋友自己——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异——也残酷地盼望她有认识自己的一天,盼望她临终时向他敞开胸怀,向他忏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当时来得及认识自己,我俩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或者正因为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时才会双双明白我们幸福之所在,明白我们应当做些什么,而且明白这一切我们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为我们在可能做这些事情时把事情延误了,或由于这些事情只有被投进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从有生命的环境的淹没中挣脱出来,从那使一切变得累赘而丑陋的淹没中挣脱出来时才可能获得强大的魅力并且显得容易实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为之呢?人会死的想法比死更为残酷,但这种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个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残酷,人会死的想法也不如这样的事实残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现实吞没之后,现实的一切复归于平静,甚至在吞没处见不到一丝波动,而那被吞没的人却已被排除在这现实之外了,在这样的现实里希望已不复存在,知觉也已溟灭,而且很难从这个现实再加溯到“被吞没的人曾经生活过”这样的概念,而在回顾他生前历历在目的往事时,也同样难于想象这样的人竟会和毫无实感的形象相联系,会和人们读过的小说人物的往事相联系。
她在去世前给我写的信,尤其是她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向我证实了如果她还活着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至少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不仅显得更柔和,而且显得更美好,没有这份电报事情会不那么完善,会缺乏艺术和命运的象征意味。事实上,这个事件即使以别的方式发生也会具有那样的象征意味;因为任何事件都像一个特殊形态的模子,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件,只要它们的发生中断了一连串的行为同时似乎为这些行为作出了结论,它们就一定会给这些行为勾画出轮廓,而且我们还会认为这是唯一可能的轮廓,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别的轮廓可能代替这样的轮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而且此刻我还会拥抱她。不得不去回顾她离开我的前三天还赌咒发誓地对我撒谎说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没有那种关系而她脸上的红晕却在对这种关系进行忏悔,这多么令我伤感!可怜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说她那天想去维尔迪兰家的愿望与重见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乐趣无关这一点起码还是诚实的。她为什么又不彻底承认呢?她这样无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而矢口否认,根本不愿对我说“我有这种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错误。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错误,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时,有一无从德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回来,我首次要求阿尔贝蒂娜作出解释,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很难相信除了她与安德烈过分热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我当时过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对这类不良习惯的厌恶,我谴责的方式也过于斩钉截铁。我现在已想不起来在我天真她宣称我对这类事深恶痛绝时阿尔贝蒂娜的脸是否发红了,我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们才会想到去探究某个人在我们一点不注意他的时候采取了什么态度,当我们后来又想起这次谈话时,也许正是他当时的态度可能澄清某个使人心碎的难题。然而我们的记忆却总有空白,我们便因此而寻不到事情的蛛丝马迹。甚至有些在当时已经显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我们没有认真听某一句话,没有去注意某一个手势,或者把它们抛在了脑后。过些时候,当我们如饥似渴地希望发现什么真相时,我们回顾推断,推断回顾,象翻阅回忆录似的去翻阅我们的记忆,即使翻到了这句话这个手势的地方也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我们便重起炉灶,沿着同一个轨迹再翻它20遍,可是徒劳,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当时脸红了吗?我不知道她是否脸红了,但她不可能没有听见我的话,后来在她正准备向我坦白的当儿,也许正是因为回想起了我说过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她才裹足不前的。现在她已经踪迹全无,我即使从地球的南极走到北极也不可能再遇见她了;已在她身上锁闭起来的现实又已变得平淡无奇,使沉没了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吕斯夫人一样,认识她的人谈到她时也只不过不疼不痒地说说“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却一刻也不能设想会存在阿尔贝蒂娜意识不到的现实,因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倘若她了解这一点,她看见男友对她如此不能忘怀也许会受到感动,因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结,她也许倒会对她昔日漠不关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们由于害怕所爱之人不忠实而自愿摒弃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举一样,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处犹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对她的遗忘与阿尔贝蒂娜了解我对她的追忆一定会同样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总的说来,甚至就同一个死者而言,难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欢乐足以抵销以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惧吗?某些时候,无论我们可能作出多么残酷的牺牲,我们也会在我们的挚友死后放弃把他们继续作为朋友来纪念,原因是我们害怕他们死后也同样对我们加以评判,不是吗?
我那想探究阿尔贝蒂娜做过些什么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无边无际的。我收买过好多女人,她们却没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这种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为对我们来说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旧沐浴在某种生命的光晕里,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这种光晕却会使死者继续占据我们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时一样。他仿佛出门旅行了。这是一种无神论式的生命不灭。与此相反,爱情如果已经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离开人世之前这种好奇心就会泯灭。因此我从没有设法去打听某个晚上希尔贝特究竟和谁在香榭丽舍大道散步。不过我清楚感到这类好奇心都是一个模式,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维持很久。然而我仍旧甘愿牺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满足这些昙花一现的好奇心,尽管我事先已经明白,阿尔贝蒂娜之死逼使我与她分离同我和希尔贝特甘心情愿分离一样最终会使我把她淡忘。正是这些考虑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尔贝克,因为我感觉到他可以实地调查出许多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