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挑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爱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她共同体验军营之爱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做爱,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性欲。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做爱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爱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欲,类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爱情和我本身的复杂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交替便构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爱情史,我对她的爱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说我很难想象阿尔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我背负着当前和往昔的双重马鞍)已经死了,那么下面这种现象恐怕也同样互相矛盾:我对阿尔贝蒂娜过失的怀疑——当然,她曾在这些过失里得到过享受的肉体和她曾向往过这种过失的心灵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这些过失,也不再对这些过失承担责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见到这个物质上已不复存在的人的实际精神状态的证据,而非她以往留给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会感谢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这份爱情能够了结,那再也不能和别的人共享欢乐的女人应该说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对栩栩如生的阿尔贝蒂娜的往事的回忆里找到它的对象即阿尔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会使她复活,她的背叛便永远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为她背叛的时刻不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间从众多的“我”中引出来的我,于正在注视她的我也变成了当前的时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异都永远不会把这不可分的一对分开,这一对中有一个人新犯了过失便立即会有一个可怜巴巴的而且是现时现刻的忌妒者前来与他配对。最近这几个月我曾把阿尔贝蒂娜关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现在想起来,她当时还是自由的;她胡乱使用了这种自由,她不是和这几个女人淫乱就是和那几个女人淫乱。以往我总是不停地考虑展现在我面前的毫无把握的未来,我曾试图看出个究竟。如今展现在我面前的象复制品一样的未来(与真正的未来同样使人忧虑,因为它同样地毫无把握,同样难于了解,同样神秘,但更为无情,因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响它,象对真正的未来一样去影响它;也因为它一伸展开来便与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长,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来抚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尔贝蒂娜的“未来”,而是她的“过去”。她的“过去”?这话说得不确切,因为忌妒心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忌妒心想象的事永远属于“当前”。
气候环境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内心的变化,会唤醒业已忘怀的那些“我”,也会阻挠麻木不仁的习惯,给某些回忆,某种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气使我忆起了在巴尔贝克时某一天的天气,上述的情况就更明显了,比如那天,大雨将临,天知道为什么阿尔贝蒂娜竟准备穿上那条贴在身上的橡胶防雨裤去远足!如果她还活着,象今天这样的天气,她在土兰无疑会去作同样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这样做了,我就不应该再为这个念头去苦恼;然而,好比截去肢体的人,任何气候的变化都会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