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遇见希塞尔这样的一些相会并不是加深我的疑虑的唯一原因。比方说,我欣赏阿尔贝蒂娜的绘画。而阿尔贝蒂娜的绘画,女囚的这些令人动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动,我为此向她表示祝贺。“不,画得很糟,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堂绘画课。”——“有一天晚上,在巴尔贝克,您可是派人告诉我说您留下来上绘画课。”我提请她回忆那个日子,并且对她说我当时即刻就明白,人们不在这个时辰上绘画课。阿尔贝蒂娜满脸通红。“确实如此,”她说,“我没有上绘画课,我一开始对您撒了许多谎,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不再对您撒谎了。”我真想知道一开始的谎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里预先就清楚,她的招认会是新的谎言。因此我只是拥抱她。我只要她讲出其中的一个谎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说大海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受。”面对这种恶意,我就不再坚持了。
为了让她觉得她的枷锁不那么沉重,对我来说最妙的莫过于让她相信我将亲手砸碎她的枷锁。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这个骗人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她刚刚带着过份的殷勤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所能做的,绝不是用与她决裂的威胁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闭口不谈我那颗感激的心正在编织的与她永远共同生活的梦想。在打量她的时候,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这些梦,也许她也觉察了这一点,不幸的是,梦的表述没有感染力。一个矫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由于他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只看得见一个骄傲的年轻男子,于是便以为自己也变成了骄傲的年轻男子,正因为如此他变得更加矫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这种情形更为普遍,一个热恋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当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时,他的情妇却看到了他那张原有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美的视觉产生的快意而变得漂亮些,恰恰相反。爱情甚至不能说明所有这些普遍情形;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身体,其他人却看见了,我们“追随着”我们的思想,对其他人来说那是不可见的;而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艺术家有时将这种东西显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会使欣赏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为这种内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脸上。
一切被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一切人,在我们眼里都是雅努斯,如果这人离开我们,他向我们显露的就是令我们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们知道这人永远受我们支配,他向我们展露的就是阴郁的那一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与她长期共存的社会具有另一种我在这段叙述中无法言表的难以忍受之处。另一个人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捆绑在一起,就象捆绑着一枚炸弹,丢下炸弹就必定犯罪,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险、担忧,想到虚假和貌似真实的事以后会被信以为真而自己又无法解释时的恐惧,假使人们的贴心知己中有个疯子的话,就会体验到这些感情,请以这些感情作比较。比如,我对德夏吕斯先生与莫雷尔生活在一起表示同情(对那天下午情景的回忆立即使我感到我的左胸远比右胸胀大);姑且不论他们之间是否有关系,德夏吕斯先生一开始大概不知道莫雷尔是疯子。莫雷尔的美,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直至凄凉的日子来临,在那些日子里,莫雷尔指责德夏吕斯先生忧郁,而又无法作出解释,莫雷尔借助荒谬而又极为微妙的推理攻击他的多疑,用绝望的决定威胁他,在这些决定中始终起作用的是对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诈的考虑。这一切只不过是比较。阿尔贝蒂娜不是疯子。
我心里明白,这一天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难过。众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当然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产生的疾病。自然产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暂。但是医学却把握了延长疾病的艺术。药物、和药物提供的暂时的缓解及药物中断后又产生的身体不适形成了一种患病的假象,病人的习惯最终会使这种假象稳定下来,而且使它一直照原样继续下去,就象孩子们患百日咳痊愈很久之后还一阵一阵咳嗽那样。接着,药物不太起作用了,人们就增加剂量,药物不再生效,反而由于长期使用不当开始产生危害。药物的天然属性恐怕不会让它们持久发挥作用。几乎可以与这种自然属性匹敌的医学却能够迫使人们卧床,迫使他们继续服药,否则便会死亡,这真是一大奇迹。这一来,人为的疾病扎下了根,变成一种次要而又真实的疾病,区别仅仅在于自然产生的疾病会痊愈,而医学制造的疾病却永远不会痊愈,因为医学不懂得痊愈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