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想乘着我已经起床的机会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康布尔梅一家,我不太清楚,总之是我在他们家里能够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没有说出我准备去看望的维尔迪兰一家的姓。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没有裙袍。
“再说,我的头发也梳理得太不象样子。您是否坚持要我继续保持这种发型呢?”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向我告别,她摊开胳膊,耸起肩膀,就象从前她在巴尔贝克海滩上那样,此后她再没有过这样的动作。这个被人遗忘的动作使阿尔贝蒂娜的身体获得了活力,她变成还不大了解我时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这种举动使外表唐突、拘泥虚礼的阿尔贝蒂娜恢复了她原来的新鲜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这个少女背后的大海,自从我不再去海边以后,我从来也没有看到大海象这样向我招手。“我的姨妈觉得这发型会使我显老,”她神情阴郁地补充道。我心想:“但愿她姨妈说得对!”让娃娃脸的阿尔贝蒂娜使邦当夫人显得更年轻,这正是她姨妈最大的追求,还有,最好阿尔贝蒂嫁在嫁给我之前别花她的钱,而且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她还会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愿意阿尔贝蒂娜别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少在街上让人回首顾盼,因为无论是讨厌的老妪还是被爱恋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个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过让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尔贝蒂娜采纳的那种发型在她看来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远离阿尔贝蒂娜,不断地把我与她联系在一起的还是这种新的居家的亲切感。
我对阿尔贝蒂娜说让她陪我去盖尔芒特和康布尔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里,她对我说她没心思去,我便去了维尔迪兰家。正当我动身去维尔迪兰家的时候,我到那里听音乐会的念头使我联想起下午的情景:“荡妇、荡妇”——失恋的情景,也许是妒火中烧的情景,然而又是兽性大发的情景,除了言语之外,其兽性和一头爱上女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大猴对这女人干得出来的一模一样——,正当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抽泣声,他坐在一块界石上试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走上前去:那人双手捧着脑袋,看上去象个年轻男子;从他大衣里露出的白颜色判断,他似乎穿着套装,系着白色领带。听到我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满泪水,但是他立即认出是我,并且掉转脸去。那是莫雷尔。他知道我已经认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泪水,他对我说,他因为心里难受在这里停停。他对我说:“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个女人,我对她曾经一往情深。卑鄙的家伙才会这么干,因为她爱我。”——“时间长了她也许会忘记,”我回答说,我没有想到这样说话会显得我好象耳闻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个劲地伤心去了,根本没有想到我会知道点什么。“她也许会忘记,”他对我说。“但是我却无法忘记。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讨厌自己!不过归根到底,既然已经说了也没有办法,再怎么做也无济于事。当我被激怒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这对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经完全错乱了,”正如所有的神经衰弱患者那样,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担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头猛兽的爱情怒火,那么今天晚上,几个小时之间恍若过去了几个世纪,一种新的感情,一种羞愧、后悔、忧伤的感情则表明:野兽向人类转变的演化过程中一个冗长的阶段已经过去。尽管如此,我却始终听到“荡妇”的喊声,我惟恐下一轮再循环到野蛮状态。况且我也很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这点再自然不过,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几天来,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与小提琴手的精神状态并无直接关系的不体面插曲之前,莫雷尔的神经衰弱已经又犯了。实际上他在上个月就飞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却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样随心所欲地带她出去。然而,当他在准备强奸的勾当中陷得深了些时,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说要她跟别的少女交朋友并把她们提供给他时,他遭到了抵制,这激怒了他。这一下(她过于贞洁也好,相反她自愿失身也罢),他的欲望一落千丈。他决定断绝关系,不过他觉得男爵这个人虽然邪恶却也十分仗义,他害怕断绝关系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赶他出门。所以,他半个月前就下决心不再去见那个少女,让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俩之间去解决(他使用了一个更加康布尔梅式的动词),并且打算在宣布断绝关系之前,“溜”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爱情的结局使他有点伤心,因此,尽管他与絮比安侄女的行为在微不足道的细节上恰恰可以同他与男爵在圣马尔斯吃晚餐时他当着男爵的面论说的行为相吻合,这两种行为可能还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论说过的行为中没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恶劣的感情可能美化了他的真实行为并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现实比计划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于计划中他觉得在这样一种背弃之后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现在,对他来说,为了一桩如此简单的事情“溜走”未免太过份了。这意味着离开无疑会发怒的男爵,破坏自己的地位。还会失去男爵给他的一切钱财。一想到这一切在所难免,他便心烦意乱,他一连几个小时伤心落泪,为了不去想这些,他用了吗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后,他的头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毫无疑问,这种想法在头脑中逐渐产生成形已有一段时间了,那就是:在断绝关系与完全跟德夏吕斯先生闹翻之间的选择也许并非两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供给的一切钱财损失太大了。莫雷尔犹豫不决,他有好几天都在发愁,就象他见了布洛克时发愁一样,然后他得出结论,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试图让他落入一个圈套,他们大概在为这桩占便宜的交易而感到庆幸。他觉得总之是那个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简直不知道怎样用肉欲去缠住他。对他来说,牺牲他在德夏吕斯先生家的地位不仅荒唐,而且他们订婚以来他请少女吃过的那些昂贵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许可以报账,就象那个每月都把自己的“账本”交给我舅舅的随身男仆的儿子那样,因为账本的单数对一般人来说意味着印成铅字的著作,而对“殿下”们和随身仆役来说便失去了这层意思。对仆役来说这个词意味着账本;对“殿下”们意味着人们记事的本子(在巴尔贝克,一天,卢森堡公主对我说她没有带书,我正想把《冰岛渔夫》和《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借给她时才明白她想说的意思;并非她日子过得不太愉快,而是因为她没带本子,我要给她留名字就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