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们又缓步走上一层层平台。她挎着我的手臂,温顺地偎依在上面,而内心却在涔涔流血,不过伤口已包扎好了。
“人生本来如此,”她对我说,“德莫尔索先生又作了什么孽,竟遭逢这种厄运呢?由此可知,还存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本来走了正道还要抱怨,那才不幸呢!”
她从各个角度对人生进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辟的评价;她的冷静的思索,向我揭示了她对尘世的一切多么厌倦。我们走到门前台阶时,她放开我的手臂,最后说了这样几句话:“如果说天主让我们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么,他不应该关心一下在尘世惟有烦忧的清白人吗?否则的话,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无非是一场恶作剧。”
说罢,她急冲冲进屋去了。我随后进去,看见她卧在长沙发上,就像被震慑圣保罗①的那种声音击倒一样。
①指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途中,听见耶稣的声音而皈依上帝。
“您怎么啦?”我问道。
“我弄不清什么是贞德了,也拿不准我自己的贞德如何!”她答道。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愕然,倾听这话的声音,犹如石子投入深潭的回响。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错了路,那么她,她就是对的了!”
就这样,最后一次纵情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最后的搏斗。她从来没有呻吟过,这次伯爵一进屋,她就呻吟起来。我恳求她告诉我究竟哪儿难受,可她就是不讲,径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后,痛悔不已。玛德莱娜陪伴着母亲,次日小姑娘告诉我,伯爵夫人夜里呕吐了,是白天过分激动引起的。如此说来,我原想为她献身,反倒把她害了。
“亲爱的伯爵,”我对硬要我陪他下双六棋的伯爵说,“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严重,现在求医还来得及;把奥里热请来吧,劝劝夫人听从大夫的话……”
“请那个险些要我命的奥里热?”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行,不行,我要请卡博诺。”
整整那一周,尤其是头几天,无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开始麻木,虚荣心受到伤害,灵魂也受到伤害,正因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关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个人得到光亮的火炉,现在便更加体会出空虚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赋予它们活力的精神,却像熄灭了的火焰一样。现在我才明白,爱情一旦飞逝,为什么情人绝不能再相见。重睹旧地,想当年主宰一切,现在却无足轻重!想当年闪耀着生活欢乐的异彩,而今惟有一片凄清和死寂!今昔对比,叫人实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开始痛悔自己对幸福懵然无知,在忧伤中蹉跎了青春岁月。我痛心到了极点,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动了心。一天晚餐后,我们大家一道在河边散步;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求得宽恕。我求雅克领妹妹往前走,然后撇下伯爵,把德莫尔索夫人带向平底船,对她说道:“亨利埃特,说句宽恕的话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尔河!我错了,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难道我不能学狗忠于主人的崇高行为吗?我像狗一样回来了,也像狗一样羞愧万分;它做了坏事,但受到了惩罚,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把您的心还给我……”
“可怜的孩子,”她说,“您不始终是我的儿子吗?”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赶上雅克和玛德莱娜。她领着两个孩子从园圃返回葫芦钟堡,把我撇给了伯爵。伯爵向我谈起他邻居的政治态度。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晚上露水大,您没戴帽子,会着凉的。”
“还是您体贴我呀,亲爱的费利克斯!”他答道,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图,“我妻子可从来不安慰我,也许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过去,伯爵夫人绝不会把我丢给她丈夫,现在我却要找借口去会她。她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讲解双六棋规则。
“瞧吧,”伯爵说道,他见妻子爱孩子,总不免嫉妒,“就是为了他们,才不管我了。亲爱的费利克斯,做丈夫的总是低一等;就连最贤惠的女人,也总有办法满足她损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旧爱抚孩子,并不答理。
“雅克,过来!”伯爵说道。
雅克有些不情愿。
“父亲叫您哪,去吧,孩子。”母亲说着,推他过去。
“他们是奉命才爱我的。”这个老人又说道,有时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时她在梳着漂亮的铁匠女人发型①的玛德莱娜头上抚摩了几下,“对可怜的女人别这么不公正;对她们来说,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轻松的,也许一位母亲的操行,就体现在孩子身上!”
①达芬奇所作的人物画《漂亮的铁匠女人》的发型:头发中间分开,梳到两鬓,额头戴着金制或银制的细链。这种发型在法国复辟时期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