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被人类遗弃的广阔的荒野。
孩子横穿第一块高地,接着是第二块,随后又穿过第三块。在每一块高地的尽头,孩子看见大地好像裂了一个口子;斜坡有时候很陡,可是不高;波特兰地角光秃秃的高地,好像一摞歪歪斜斜地落在一起的大石板。南边的地面仿佛是插在这块高地底下的,而北边的一块却又压在这块高地上面。所以地势是越走越高,孩子身手轻捷地往坡上爬。他不时停住步子,仿佛跟自己商量一下。夜色越来越浓,他的视野也跟着越缩越小。现在只能看到几步远的地方了。
他突然站住脚,听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点点头,好像很满意,接着就很快地向右边转过身子,朝他看不清楚的一个不很高的小山走去。小山就在这片平地离悬崖边缘最近的地方。小山上有一个黑影,从浓雾里看过去,好像是一棵树。孩子刚才听见这边发出一种声音。不像风吼,不像海啸,也不像野兽的叫声。他想这儿大概有人。
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一个小土山脚下。
这儿确实有人。
在土山顶上,刚才看不清楚的那个东西,现在看得清楚了。
看起来好像从地里直伸出来的一条大胳膊。胳膊的顶端有一个类似食指的东西,往横里指着,底下支着大拇指。胳膊、大拇指和食指映在天空上,构成一把三角尺。在这个类似食指的东西和这个类似大拇指的东西接合的地方有一条绳子,绳上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黑东西。风吹动绳子发出一种好像铁链子的声音。
孩子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凑近一看,才知道没有听错,确实是一根铁链子。一根用半实心的铁环连结起来的船缆。
大自然中有一种神秘的混合规律,它可以在形象上把实际的大小扩张一倍,因此时间、雾、悲哀的海和天际的恶云,都在这个形象上产生了影响,使它显得非常庞大。
挂在铁链子上的那个庞然大物仿佛是一个刀鞘。好像一个里在~堆破布里的孩子,可是却有大人那样长。上边是一个圆圆的东西,束在链条的头上。刀鞘下边的部分撕破了,搭拉着一些瘦长的条子。
微风摆动着链条,吊在上面的那包东西也跟着摆来摆去。这个东西不由自主地在空间轻轻摆动着,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恐怖。恐怖往往使人不去想物体原来的体积,只留下它的轮廓。这是凝结成固体的黑暗。上面是黑夜,里面也是黑夜,给人一种鬼影憧憧的感觉。黄昏,月出,没落在悬崖后面的流星,像一条吃水线似的天空,云和四面八方刮来的风,久而久之,就都凝结在这个有形的虚无之中。这个挂在空中的东西也是弥漫在遥远的海洋和天空里的无生物的一部分,黑暗完成了它——这个曾经是人的东西——的人格的消失。
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遗体。人类的语言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不存在,而又继续存在,跌入深渊,而又留在外面,出现在死亡的上空,好像永远沉不下去似的,在这现实的东西里,混杂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无法形容。这个人,(他还是个人吗?)这个黑色的见证人是一个遗体,一个可怕的遗体。这是谁的遗体呢?应该说,首先是大自然的遗体,其次是社会的遗体。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
严寒的天气摆布着它。被人遗忘的荒野包围着它。在一个未知世界里,它听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为所欲为,它无法自卫,它永远是被动的,只有忍受。飓风扑在它身上。这就是风的悲惨的作用。
这个幽灵只好任人宰割。它忍受着这种可怕的暴行,在露天里腐烂。它被剥夺了享受一口棺材的权利。它在走向虚无,但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宁。夏天变成灰,冬天变成泥。死亡应该有一幅帷幕,坟墓应该有一块遮羞布。这里既没有遮羞布,也没有帷幕。这样的腐烂是一种毫无顾忌的无耻行为。把死亡的工作暴露出来是不知羞耻。死亡在它的实验室——坟墓——外面工作,对黑暗的宁静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个死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剥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多么残忍的行为呀!骨头里已经没有骨髓,肚子里已经没有五脏;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尸体是一只被死亡翻过来并且倒空的口袋。要是它还有一个“我”的话,那个“我”哪儿去了呢?也许还在里面吧?想起来实在可怕。有些东西在围着这个被人束在链条上的东西徘徊,在黑夜里还能想像出比这更凄惨的景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