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望着那条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惊,但是接着就沉思起来。
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使他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迷糊了。这个弱小的心灵仿佛已经有过一些人生经验。说不定他已经在审判人生了呢。过早的考验,往往在儿童的内心深处放上一架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天平。这些幼小的心灵往往会把老天爷也放在上面称一称。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对什么都让步。一句怨言也没有,无可指责的人从不责备别人。
人家冷不防地抛弃了他,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这次命运的突变,仿佛又把他刚开始的生活切断了。但是他没有低头。他挺着身子忍受了这个晴天霹雳。
他虽然惊愕,却并不气馁,不拘谁看了都会明了:这些抛弃他的人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他们。
孩子想着想着,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湿了他的脚;涨潮了;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刮起北风来了。他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今天为止,除了单桅船里的那几个人以外,他不认识别的人。而现在他们又溜了。
说起来也奇怪,他仅仅认识这几个人,可又像不认识他们。
他说不出来他们是谁。
他的童年虽然是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是他们的人。他不过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们现在已经把他忘了。
手里没有钱,脚上没有鞋子,身上只有这一点衣服,口袋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几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烟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些人把他带到海边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这些人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生活无缘。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不得人了。
其实,他不过才十岁。
孩子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边是越来越浓的夜色,那边是奔腾澎湃的海浪。
他伸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接着,突然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似的,他大着胆子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然后他就转过身来,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绳索的那种轻巧劲儿,沿着悬崖往上爬。他一会儿顺着小径,一会儿离开小径,又麻俐又冒失地往上爬。现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陆地上爬,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其实他什么目的地也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毫无目的,仿佛一个要逃脱命运摆布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兽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连攀带爬。波特兰的悬崖是朝南的,路上没有什么雪。寒冷的天气已经把雪冻在地上,走起来很困难。不过这个孩子总算从这段路上熬过来了。他穿的这件大人的上衣又长又大,走起来很不方便。他不时在悬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着一块冰,滑下去。他在悬崖上吊了一会儿,才抓住一根干枯了的树枝或者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有一回他踩着一条石缝,石头塌了,他也跟着滑了下去。石头塌了很危险。孩子跟从屋顶上往下滚的瓦片一样,滚了好几分钟,一直滚到深渊的边缘上;幸亏他抓住一丛野草,才保住了这条小命。他在深渊的边缘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他定了定神,接着一声不响的又往上爬。他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危险。斜坡由于天黑,走起来更困难,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边。
孩子面前这块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长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顶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悬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间的一道屏障。最后,他终于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们简直可以说,他登上了陆地,因为他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