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给我讲他的事,给我讲他们之间的摩擦。她给我讲他对某些事是多么地严格,有时,跟他生活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
突然,她不往下说了,“天啊,你会认为我很残暴,会认为我不爱他!你还会认为我希望他死,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拖累我。”
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告诉了我这一切,我才知道她爱她的丈夫。
她费尽口舌地给我讲她丈夫的好处。他是个好人,他与众不同,有爱心,心地善良;很多人都爱他;他乐于助人,云云。最后她说:“他不应遭此厄运。”
(她和我也都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厄运。但是她还没有问我为什么干这个工作。)
她还给我讲了他的心脏病。她说,她感到害怕,一想起他要死了,她就难过。她还说当她知道他会活下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可是,当她看着他忍受病魔的无情折磨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他们说他会失去知觉,可是他的脸上常常露出他极度痛苦时的表情。他们说那是反射,可是他为什么从没有微笑的反射呢?就连新生婴儿都会有那样微笑反射的。”
最后,她放慢了语速说:“我从没有和任何社会工作者谈论过这件事,虽然他们很好,愿意帮助我。”
“可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说。这是我几个小时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已经承认了,有些事情我能做。她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还不停地碰碰这儿,摸摸那儿。
“你想见他吗?”她问我。
“是的。”
她引我上楼。她脚步很轻地走在地毯上,而且也不再说话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的身体走在楼梯上,意识却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正右侧卧躺在那儿,脸面向我们,双眼紧闭。要不是他鼻子上插了一根小管子的话,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他相当英俊。他皮肤的颜色很好,没有脱水的迹象,也没有她说的那种痛苦的迹象。我闭上眼睛,想换一种方式接近他。结果我根本感觉不到他,他根本就不出现,也许我应该再等一等。
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她。她内心的骚动现在平静下来了。我感觉到了,她对他的爱。
“我原打算让他节食,”她突然说,“是医生要我那么干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做合法。我能请一个有经验的兽医让一条狗睡过去,它不会有任何痛苦。可是对一个人来说,你必须让他节食。”
我知道节食是怎么回事,那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我又给他吃东西,”她说,“可是现在……”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对他照顾得很周到,他身体清洁,没长褥疮,也没有难闻的气味,他的肌肤很健康。我感觉不到死亡正在威胁他。此时此刻,我也感觉不到他们与病魔进行的斗争。按他现在的情形,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就像一个正在午睡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睁开眼睛,醒来。
她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奇迹能够出现。可是,不会出现奇迹了。
她又说:“我从没离开他这么久。”这大概就算是她忙里偷闲吧。每隔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必须给他翻一次身。尽管用不了几分钟她就得请我结束他的生命,但她还是要给他翻身,如果她翻了身之后就请求我下手,那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侍侯他啦,这一点我很清楚。她独自面对这一切,无法结束她丈夫的生命,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她也不能去求助医生,所以她就找到了我。后来,我也知道一个人要与社会保持协调是多么不容易。
我看着她用轻柔的手慢慢地把他放平,然后再把他翻向另一侧。这种事她已经干了成百上千次了。看着他变成了这副样子,她固然很痛苦,但是,如果她再也不能为他翻身了,那她会更加难过的。她救助于我,并不是因为她厌倦了为丈夫翻身,而是因为,她确信让丈夫这样下去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