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读的,或者说假装在读的东西相当无聊:一些基于他自己的文化背景的花巧诗句。不过,他的包里确实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比如小说——人类在最近几个伟大世纪所付出的心血的结晶。但是他觉得在她面前读这些东西未免有点缺乏教养。
旅途就要结束了,她早已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禁不住她的甜言蜜语,从包里取出了那些书——上面有萨基的两篇小说,还有奥格登纳什的打油诗——开始读给她听。他的声音热切而洪亮,但不算太好。书皮很旧,破破烂烂的,还是平装本,有两本的书页已经松动了,萨基的书甚至掉出一页,落在脚边。她弯腰把书页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而他则打量着垂在她眼前的那缕鬈发,渴望着能替她把头发拢到耳后。对于自己的这种冲动,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发现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书页,心中突然一阵难过。
“我是唱歌的,”列车穿过巴黎市郊时,她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是一名歌手。”
他作了番老套而笨拙的评论,她肯定已经听过上百遍了:比如人类的歌唱跟普沙的抽泣声如何相近——虽然旋律绝非杂乱无章,但在普沙人听来,却格外地含糊不清。
“我为人而歌,”她说,“而不为普……沙。”她犯了一个常见的拼读错误,把普沙的“普”字拉长了。
她的奚落应该说并不重,也不算过分,可是它为什么伤人如此之深呢?
她套出了他兴趣之所在,这事回想起来让他很不好受。他承认了自己对地球人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相当感兴趣,于是朗读给她听;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蔑视着他:哦,夸夸其谈的侵略者,自相矛盾的普沙人,封住了我们的喉咙,却叉叫我们开口。
这些事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康妮当时也是刚刚来到地球,还完全不知道在那样拘谨的谈话中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同样在返程的路上,又是同样的巧遇!但如果不是康妮叫住她,她差点就和他擦肩而过了。
不错,他们又搭上了同一趟列车,但也不是全然碰巧:他去巴黎是为了向聚集在那里的农民表示祝贺,并表达普沙人对自治后的贸易链的关注。而丽贝卡则是专门去为他们歌唱的。
这些天来,公共事务似乎影响到了所有的人:先是商业交易会,紧接着是巡回音乐会,音乐会过了又是宗教节日。这些活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老一套,失去了文字的文化变化不出太多的花样。
在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里,个体和小圈子的古怪习惯无法有效地沟通和协调,于是一切都趋向现存的社会习惯,甚至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
在回去的路上,康妮跟丽贝卡谈到了这些事情,但接着他就有点后悔了,这好比把她的周遭比作监狱。他感到不自在。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想要说点什么——一个热切的建议,但是要尽可能随意地提出来,不让她看出任何破绽。
他刚要开口,却觉得自己在发抖,这让他有些意外。
“你想说什么?”
“哦,我有个建议,但现在,我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太小。”
“什么建议?”
“嗯……”他说,“嗯……我想邀请你,访问我经营的果园,我是说……周末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俱乐部那儿太拥挤了,在我的果园里,你能……能玩得更畅快,如果你能来的话。”
“可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事不可能呢?”
“不是不可能,我是说——”
他开始跟她讲果园的事情,讲苹果树,讲怎么照料它们,讲繁忙的收获季节。他很乐意讲述这些事儿。以普沙人的口味,苹果是无上的美味,咀嚼起来香甜无比。他辛勤的耕作为他从同族那儿获得了酬金。他不停地讲着,沉浸在自得其乐的闲谈里,好像这番话他早已预演好了似的。他讲到他的族人穿过星际空间漫长的鸿沟,不过是为了比较比较各地的风俗美味,他对这种奢侈和浪费感到不解。
直到坐进卡车的时候,他才知道她仍然待在他身旁。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裸露的膝盖上,脊背弯成优雅的曲线,金褐色的头发搭在眼睛前方。她面带微笑,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
果园在伍德布里奇的郊区,夹在不规则的田块里,向东面呈扇行分布,一直延伸到阿尔德河跟沃尔河交汇的地方。这两道宽广而浑浊的河并排着奔流了数英里,从一条贫瘠的狭地边流过,最终汇入了海洋。而他们正在经过的这一片土地完全是天然的海洋防波堤,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用途了——它不适合耕作。这里还保持着古老的沼泽状态,海边修筑着防波堤,还有废弃的风车,高高的芦苇丛。
康妮驾车穿过荒芜的沃福镇时,丽贝卡只往窗外瞥了一眼,那儿是一片泥滩。他们驱车离开了海岸,路在他们前面延伸着。不远处出现了一条沙砾铺成的小径,他们顺着小径蜿蜒前行,钻进苹果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