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怎么能算自由呢?”
“人类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约束吗,老爷?”安德鲁说。
“我不要跟你辩论。”老爷说完就走了,此后安德鲁就很少再见到他。
小小姐仍然常来找安德鲁。现在,他住在一间专为他盖的小屋里。当然,屋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浴设备。它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当书房,另一间当贮藏室与工作室。成为自由的机器人以后,安德鲁接下很多订单,工作得比过去更卖力。后来,他终于付清这栋房子的费用,将房产正式过户到自己名下。
有一天,小少爷来找他……不,是乔治!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后,小少爷就坚持这一点。“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不会叫任何人小少爷。”乔治曾经这样讲“我叫你安德鲁,你就必须叫我的名字,乔治。”
这句话说得像个命令,安德鲁遂改口叫他乔治——但小小姐依旧是小小姐。
那天乔治单独前来,是来告诉他老爷快死了。小小姐正陪在床边,老爷想见安德鲁一面。
老爷的声音仍然宏亮,不过身体似乎不太能动。他挣扎着举起手来。“安德鲁!”老爷叫他“安德鲁——不,不用扶我,乔治。我只是快死了,我没有瘫痪……安德鲁,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安德鲁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他从未陪伴过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类终止运作的方式,是一种非自愿的、不可逆转的解体过程。安德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事后,小小姐对他说:“最后这几年,他或许对你不太温和,安德鲁。但是他老了,你该知道。而且他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要追求自由,你伤了他的心。”
听了这些话,安德鲁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是老爷,我永远也不会获得自由,小小姐。”
〔九〕
老爷去世后,安德鲁才开始穿衣服。最初他从一条旧裤子开始,那是乔治早先送给他的。
如今乔治也结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师。他加入范德律师事务所已有好些年。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业。最后,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终于改为“范德-洽尔尼”。即使后来那个女儿退休,没有范德家的人继承她的职务,这个名称依旧不变。安德鲁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刚好是乔治正式与范德合作,事务所刚加上洽尔尼三个字的那天。
安德鲁第一次穿上那条裤子,乔治强忍着笑意,但在安德鲁看来,乔治的笑容已经够明显了。
乔治用自己的裤子做示范,教安德鲁怎么操作静电扣,好让裤子打开,裹住下身,然后再合起来。安德鲁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模仿那种流畅的动作。
“你何必要穿裤子呢,安德鲁?”乔治问他“你的身体功能那么健全,遮起来实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担心温度,又不必担心湿度。何况你的身体是金属,裤子怎么穿也不贴身。”
安德鲁说:“人类的身体不也是功能健全吗,乔治?你怎么也把自己遮起来?”
“为了温暖,为了清洁,为了保护,为了装饰。这些没有一样是你需要的。”
“不穿衣服让我觉得赤身露体,让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乔治。”
“不一样!安德鲁,现在地球上已经有好几百万机器人了。在我们这个地区,根据上次普查,机器人几乎和人类一样多了。”
“我知道,乔治。有许多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穿衣服。”
“但他们没一个是自由的,乔治。”
安德鲁一点一点慢慢添加各种衣物。乔治的笑与上门顾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他或许已经是个自由身,但他体内建有一组详尽的程序,主宰着他与人类的互动,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进。倘若有人公开反对,他会瞬间倒退好几个月。
并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鲁是自由身。他无法怨恨人类,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思考过程便会出现障碍。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来看他,他就常会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现在小小姐老了,经常去比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来,一定先来看他。
有一次她回来,乔治可怜兮兮告诉他:“她说服我了,安德鲁,明年我将角逐议院的席位。她说,有其祖必有其孙。”
“有其祖……”安德鲁打住了,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我,乔治,这个外孙,应该像老爷,我外祖父那样——他以前是议院的成员。”
安德鲁说:“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爷仍然……”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想说“处于运作状态”,那似乎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