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嘛,全是些蠢货。娇声娇气地叫几声就行。按理,娇声媚气应是人们为咱家而发。假如设身处地地为咱家着想,自然会明白那不是猫在献媚,而是猫被人的娇声所诱发的媚气——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货。咱家被诱发出娇媚声,往人们的腿上一靠。人们大抵误以为是爱上了他或她。不仅任咱家亲昵,常常还爱抚咱家的头部。然而近来,咱家的皮毛里繁殖着一种号称跳蚤的寄生虫,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远远扔出去。仅仅因为那么个肉眼不一定看得见的微不足道的小虫便厌弃咱家,这正是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顶多那么一二千只跳蚤呗!人们竟然这么势利眼。据说人世上爱的法则,头一条是:“于己有利时,务须爱人。”
既然人们对咱家风云突变,身上再怎么痒,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决。因此,只好采取第二种方法——松树皮摩擦,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会儿吧!咱家刚要从檐廊跳下去,又一想,这可是个得不偿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无他:松树有油。松油的粘着力特别强,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轰,哪怕波罗的海舰队①苦战得全军覆没,它也决不肯脱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刚刚发现粘上了十根,已经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个酷爱恬淡的风雅之猫,非常讨厌这种腻腻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叽叽的玩艺儿。纵然绝代美猫咱家都不睬,何况松脂乎?松脂和车夫家大黑眼里迎着北风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让它来糟蹋咱家这身浅灰色毛皮大衣,太岂有此理!松脂稍微想想,就会明白。但是,那家伙没有一点思量的意思。只要将脊背往树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这种不知好歹的蠢货打交道,不仅有损于咱家的颜面,而且也有害于咱家的皮毛。再怎么痒得难受,也只得忍着点儿。然而,这两种方法却进行不得,又令人担忧。不赶快想个办法,总这样又痒又粘,结果说不定会害病的。应该如何是好呢?正弯着后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①波罗的海舰队:俄国三大舰队之一。日俄战争时败于日本海。
我家主人常常带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么地方。过三四十分钟回来以后,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有了生气,显得那么光艳。假如对主人那么脏里脏气的人都能产生那么大的作用,对咱家就会更有效验。咱家自来就这么漂亮,又不想当个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万一身染重病,享年一岁零几个月而夭折,那将何以告慰天下苍生!
听说那个地方也是人类为了消磨时光而设计出来的澡塘。既是人类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没事儿,进去试试有何不可!干这么一次,即使不奏效,顶多洗手不干到头。不过,还不知人类是否那么宽宏大量,肯在人类为自己设计的澡塘里容纳异类的猫,这还是个问号。但是,连主人都大模大样地跨入,料想也没有理由将咱家拒之于门外。但是,万一吃点什么苦头,传闻可就不大好听。最好还是先去侦察一下,约莫情况良好,再叼条毛巾窜进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进发。
出小巷,向左拐,迎面耸立着个东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着淡淡的烟雾,那里便是澡塘。咱家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说什么“从后门溜进是胆小”,“是外行”等等,这都是那些非从正门拜访不可的人们有点嫉妒,才七嘴八舌地发牢骚。自古聪明人,无疑都是从后门出其不意而闯入。据说《绅士养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页就是这么写的。中在绅士的遗书上,有“后门乃绅士之遗书,亦修身明德之门也”之类的话。咱家是二十世纪的猫,这么点教育还是受过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却说,咱家溜进去,一看,左边锯成八寸长的松木棒堆积如山,旁边有煤,堆积似岭。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松木为山,黑煤似岭呢?”这倒没什么重大意义,不过临时将山岭二字分而用之罢了。人类又是吃米,又是吃鸟兽虫鱼,吃尽种种恶食,结果,落得吃起煤炭来。好惨哪!
往尽头一瞧,只见六尺多宽的房门大敞着。室内空空荡荡,悄然无声。对面却有人语频频。可以断定所谓的澡塘子,一定就在发出语声的那一带,便穿过木炭和煤堆中间形成的深谷,再往左拐。走着走着,发现右侧有玻璃窗,窗外有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该是何等地忍辱负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圆桶诸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