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仿佛他遭到了不幸,永远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对他的感觉丝毫没有办法,仿佛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它们不仅强迫他注意现在的与事物,而且还不让他从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梦幻中解脱出来。这些梦幻不断地涌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里,用她乌黑的、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他仍然坐在马车里,通过城镇与乡村,通过亮光与黑暗,通过雨天与晴天,通过道路与铺石路,通过丘陵与河谷,往前行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几?”他问正在准备给他开晚饭的侍者。
“您是问星期几吗,先生?”
“是星期三吗?”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现在什么时间?我的表没有上弦。”
“差几分就五点了,先生。您也许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车来的吗,先生?”
“是的。”
“很疲劳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车不多,先生,但是到这里的先生们常常这么说。”
“有很多先生到这里来吗?”
“总的来说是相当多的。可是现在没有人来。现在生意清淡,先生。现在不论什么行业都生意清淡。”
他没有回答;而只是从他原先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坐着,每只胳膊都支靠在一只脚的膝盖上,并凝视着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继续集中一分钟。它随意地转来转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饭以后,喝了好多酒,但也无济于事。这种人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连贯,更无情地把他拖来拖去,仿佛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这样来赎罪,被发狂的马拖着跑一样。没有忘却,没有休息。
他坐在那里,喝着,沉思着,被胡思乱想拖来拖去,究竟有多久,谁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准确。但是当他突然跳了起来,并细听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在烛光旁边坐了好久。
因为现在,这确实不是幻想。地面震动了,房屋发出了格格的响声,那猛烈的、迅疾的、像死神一样的飞行就在空中!他觉得它临近了,又疾驰而过;甚至当他急忙跑到窗前,并看见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又往回退缩,站着不动,仿佛去看是不安全似的。
真该咒骂一声,这火一般的魔鬼!它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十分平稳地向前驶去,穿过了遥远的河谷,留下了耀眼的亮光与火红的烟尘,然后消失不见了!他觉得仿佛他已被拉出它行进的道路,幸免被它撕得粉碎似的。甚至现在,当最轻微的声响都已完全沉寂,他在月光中所能望见的整条铁路线已像沙漠一般安静无人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使得他畏缩和打颤。
他不能休息,并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条路上(也许是他觉得这样),于是就走出屋子,在这条路的旁边漫步,同时根据落在轨道上、仍然在冒烟的煤屑来察看火车跑过的道路。他沿着火车消失不见的方向漫步了半个钟头光景之后,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依旧紧挨着铁路的旁边——,经过小旅馆的花园,又继续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看着桥梁、信号灯、路灯,心里想,什么时候另一个魔鬼会从这里跑过去呢?
地面在震动;他的耳朵中感觉到迅速的颤动;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响声;暗淡的灯光正在向前移来,很快转变为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不可阻挡的巨大的吼叫声愈来愈响;一阵劲风吹刮过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传过来了——另一列火车来了,又走了;他抓住门,仿佛要救住自己似的!